1:30,冯简站在另一家医院的大门口。它有一幢气派的白色大楼,大约6层样子,楼顶一串红色灯箱,北京首护医院,几个大字在左侧藏青色十字标志的承托下,醒目庄重。白色大楼左侧是一排略矮一些的楼宇,它们红墙白瓦,门头的横梁上还雕刻着如意状的纹样,金色繁体隶书工整的书写着“铁道医院”,字迹在风雨的磨损下锈迹斑斑,散发着历史的沉淀感。区别于华民医院门庭若市的场面,此处的门诊与住院部外,除了个别散步的病患及家属,别无他人。
冯简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餐巾纸,又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距离面试还有20分钟。她站在院中一处小喷泉旁,闭眼将中英文自我介绍又大声背诵一遍,就像百米冲刺前的运动员复诵着“阿门”祷告一样。
外科教研室在白色大楼的第四层,深长走廊的尽头,是骨科和神经外科病区。相比华民医院综合科技大楼的豪华,首护医院的陈设明显老旧很多,白色的墙面下是青绿色的墙裙,水磨石台阶两侧是深棕色的木质扶手,拐角处显露着常年倚靠摩擦的痕迹,这一幕总能将人一秒拉入上世纪80、90年代的回忆中。
教研室外空无一人,还有10分钟,冯简靠在墙上,手心又在紧张的冒汗,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不知等待她的将是命运怎样的判决。
“让。刷卡。”
随着金属滚轮沉重的滑动声,两名戴着口罩身着绿色刷手服和白大褂的男医生从刚打开的电梯门中出现。其中一位个高一些的,迅速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张门禁卡,“滴”,门开了,他们推着刚下手术的患者扬长而去。
没过多久,个矮一些的男医生先出来,电梯停在1层,迟迟不肯上来,他扭头转向旁边的楼梯,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上去。紧接着,刚才刷卡的那位再次出现,整理了下白大褂,四处瞅了瞅,径直朝墙角的冯简走来。
“是来参加面试的吗?”他一边摘下口罩,一边问。
“是的,我的简历。”冯简盯着他的脸,挤出一个礼貌的笑,然后将手中的简历送上去。
“好,等下喊你名字,再进来。”说罢,他便转身走进教研室。
门被拧开的一瞬间,冯简才从门缝中看到里面已然整齐坐好了一排医生。她深呼吸几口,几乎能清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冯简。”男医生打开门,示意她可以进去了。
“各位老师好,我叫冯简,今年23岁,来自江云医科大学临床医学专业。下面是我的英文自我介绍。”冯简端正地站在桌椅旁,进屋后先鞠一躬,面带微笑,流利地背诵着那些精心准备的华丽词句。
这间教室中,除了冯简,没有第二个女性。坐在最左边的应该是通知面试的教育处老师,因为只有他没有穿白大褂。中间坐着的是一位文质彬彬,带着细边眼镜的主任,从他花白的头发不难看出,年纪大约50左右。他气定神闲,时而看向冯简,时而端详着手中的简历和成绩单,斯文儒雅,颇有大学者风范。
他的右侧是一位只穿着刷手服的主任,黝黑的皮肤,挺拔的身姿,双手抱在胸前盯着冯简,意味深长地笑着。他的目光炯炯有神,区别于其他刚下手术的老师,脸上丝毫没有疲倦,像一位战士,充满着坚毅刚强。
“说说,为什么学外科?”大学者老师率先发问。
“因为我喜欢有挑战、节奏快的工作,见习阶段在外科上过手术,也非常崇拜那种高度专注、精诚所至的感觉。还有就是,我13岁时气管异物差点儿死掉,是胸外科医生救了我,所以从那时候起,我就非常想成为一名外科医生。”
冯简双手背在身后,将每一个字铿锵有力的讲出,带着西北女孩天生浑厚的声线,让这段话听起来别有一番感染力。随着大学者老师的示意,她将身旁的椅子拉开坐下,双手握拳放在桌上。
“做外科很辛苦,你了解吗?”大学者老师接着问。
“我了解,见习阶段我就换过药,上过手术,也值过夜班了。”冯简回答道。
“那,你想做哪一科?”大学者老师将眼镜推上额头,看了看手中的简历,眉头猛然皱在一起。
“骨科,普外,或者任何一科,我体力很好,我会非常非常努力的,比男同学还要努力。”冯简跟着紧张起来,生怕多听到一句拒绝的话,毕竟在这24小时里已经听了太多。
“泌尿外科,你愿意吗?”另一个胖乎乎的老师突然发问。
“我愿意,但不知道,病人愿不愿意。”冯简说罢,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挺有志向的。我没有别的问题了,各位教授还有问题吗?”大学者老师又将眼镜放回原处,接着环顾四周,客气地询问着在座的其余6人。众人摇摇头,笑而不语,冯简起身,再次深鞠一躬,将身旁的椅子推回原处,转身走向门口。站在门侧的“刷卡”哥与她四目相对,目光中流露一丝赞赏。冯简猛的回身,对着8位老师大声说。
“请老师们能给我一个机会,或许外科系统中很少有女医生,但我会用一百倍的努力来证明,女生也可以做好外科,请您相信我。”话毕,她又再次深鞠,然后转身走出房间。
冯简靠着墙,双手仍在不自觉的抖着,依上次华民医院的面试经历,此刻她应该可以走了,成与败,听天由命。但她想再等等,等面试全部结束,等所有导师出来,再去挨个联络一下,没有其他法子了,有时,无招也是一种招。
许久后,走出房间的是“刷卡”的男医生。冯简看到他,快步上前问。
“您好,我想问下,里面的导师们,啥时候能出来?”
“他们开会呢,你可以回去了,面试结果应该会电话通知的,就这一两天。”刷卡医生面带微笑,一边整理衣裤一边说。
“可是。嗯……我可以加您一个微信吗?”冯简立马掏出手机打开输入框,一番迅速流场的动作摆明不给他人拒绝的空间。
“我也是个学生,你加我有啥用。”他顿了一下,还是掏出了手机,将自己的微信号读给她。
“怎么称呼您。”他的微信头像是一面贴满各种标语的墙,昵称大刘,属地北京。冯简快速摁下“添加到通讯录”的确认按钮,不一会儿,一行浅灰色的字显示在页面中。您已添加了大刘,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大刘好了。”他对冯简摆摆手,又从口袋中掏出了那张门禁。
“滴”,门应声而开,他消失在门廊之后。
下午3点半的北京,熙熙攘攘,医院门前一条不宽的小路,也被来往车流堵得水泄不通。艳阳高照,天朗气清,大风吹着杨树叶沙沙作响,泥土混合着杨柳絮冲撞进鼻孔,冯简仰头看太阳,“阿嚏——”,一个喷嚏打的她不由冷颤一下。
她从口袋里翻出手机,备用电池也只剩最后一丝电量,10个未接来电,2个是佟姨,剩下8个都是妈妈。她刚要拨回去,屏幕“刷”一下黑掉了,路口小卖部的门脸上贴着一张A4纸过塑的招牌“公用电话,可打长途”。冯简拖着行李,过了马路,奇怪,这只包怎么比来时重了许多,一只手已快要提不起来,双腿也似灌了铅一般,越走越慢。
“妈,面完了,手机没电了。”冯简的声音软绵绵得,与刚才教研室内判若两人。
“咋样,啥时候能知道结果?”电话那头,妈妈焦急地询问着。
“不知道。”
“你吃饭了吗?住在哪?有没有一起的同学?”妈妈的声音好似长出了手,从红色的电话线那头钻出来,随着风,抚摸在冯简的头发上。
“我不知道。”冯简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将她短短24小时的遭遇变成眼泪,倾泻而出,她声嘶力竭的哭喊,嘴里嘟囔着“我不知道”、“我想回家”、“完了、都结束了”。
妈妈也在电话那头哭的昏天黑地,这是自冯简13岁后,她第一次用这样剧烈的方式表达着对女儿的爱。她把这一切归咎于自己的不成功,人脉、金钱、权利这些朴实无华的助力,她一点也提供不了。在庞大复杂的北京,冯简单枪匹马,举目无亲,夜幕即将来临,她能为女儿做的,寥寥无几。
“张叔叔,我让张叔叔去接你,你在哪?”妈妈抢先冷静下来,在哭腔中提出一句正经话。
“别麻烦了,我不想见人。”冯简像一口快要被抽干的井,声音沙哑,疲软无力。
“我马上50了,你姥姥马上80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俩的命也没法要了。我让张叔叔去找你,你在哪?快告诉我。”这前半句话,冯简13岁那年,她也说过一回。母女三代人多年的相依为命,让她养成了总将生死挂在嘴边的坏习惯。
“医院门口。首护医院。”冯简用尽力气,挤出最后8个字,她挂上电话,付了2块钱,双手提包回到马路对面,在医院门口的一个花坛边缘坐了下来。
风声,说话声,手机铃声,汽车喇叭声,来往行人的脚步声,将冯简的世界在大风中彻底瓦解,她闭着眼,脑海中是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是厚厚的骨科教材,是电话中振聋发聩的“你被调剂了”,是每一张漠然又无奈的脸上轻描淡写的“你再试试看吧”。她已毫无力气再发出任何一点声响,眼泪如同断线的珍珠,大颗大颗随风而去,未在脸颊上留下一丝痕迹。她哭了很久,直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一个陌生女孩手指向小卖部方向。
“有你电话。”
冯简跟着她穿过马路,接起电话,是妈妈的声音。
妈妈说张叔叔在赶来的路上,让她不要走动,耐心等待。妈妈还专门拜托那个女孩,让她看着冯简过马路,并留意她的行踪。
原来,北京的大风,真能将人吹得魂飞魄散。冯简继续坐在那个石阶上,呆呆的攥着已经黑屏的手机,眼泪鼻涕混在一起拉着长长的丝,从嘴角一直到下巴。她从口袋中翻出仅有的一张餐巾纸,上面赫然写着“4月10日,下午2点,北京首护医院外科教研室”,她出神的盯着它,然后将它裹挟着自己的眼泪鼻涕,揉作一团,丢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天色渐暗,今天没有昨天那样的晚霞。没有云,没有金色,太阳呲溜一下掉进地平线,头顶的天开始缓缓的由黄变深蓝。路灯亮了,不远处就是宏伟的北京西站,高大的门楼散发着暖色的灯光,行色匆匆的旅客在二层扶梯上上下下,一半归来,一半旅途。
很久很久后,一辆车停在冯简面前。红色的尾灯晃在她虚弱的脸上,车上走下一位发福的中年男子,一双苍劲有力的手,一把将已瘫软的冯简捞起。他打开后车门,将冯简小心扶上车座,又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整盒必胜客的披萨,打开盒盖放在她怀中。车门用力关上,冯简下意识的抬头,风停了,世界又安静了,她心中开始瞬息今天发生的所有画面,它们凌乱不堪,渐渐模糊,唯有一个声音始终清晰的浮现在意识中,是那条空旷的布满回声的走廊。原来拒绝是有声音的,不是“再见”,不是“sorry”,不是“不行”,而是“砰”。
“张叔,我完了,一切都结束了。”冯简盯着披萨,木木地说,眼角的泪痕依然潮湿,只是全然哭不出声,也没有了力气。
前排的男子,没有说话,只单手扶着方向盘。太阳彻底落了下去了,黑夜来临,繁华都市的声色犬马在各处上演。他们的车子始终未启动,静静地停在路旁,与晚高峰的车水马龙格格不入。
“去年的今天,我在协和查出来,肺小细胞肺癌,医生说,最多就四个月,让我回家吧。”张叔叔平静的说着。
“我开着车,在五环绕了两圈,我也在想,我完了,一切都结束了。”
“但你看,一年了,我还能开车、说话、来接你,我还没完,你怎么会完。小简,你信我,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他启动了车子,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冯简的心像被开了一枪,再也动弹不得,她只能在摇下的车窗里,看灯火通明的三环,耳朵里不停反复着“肺小细胞肺癌”那几个字。她不敢向前看,怕看到张叔叔身体的变化和脸上的表情,她深知这种疾病的恶性程度,因为它排在肺部肿瘤治疗最难、愈后最差的一类中。
张叔叔的妻子朱阿姨早早在家等候,冯简进门很礼貌地打了招呼。朱阿姨从厨房端出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冯简坐下双手抱碗,一股强大的暖流从手心窜进身体带入每一股血液,每一寸肌肤,每一粒细胞中,她不自觉的一个激灵儿,好似亏电许久的玩偶被重新通入电流一般。
“快吃,乘热吃。”朱阿姨在一旁关切的看着她。
“谢谢阿姨。”冯简的嘴角轻轻上扬,眼中满是感激,还有一丝卸下防备后的委屈。
“吃好,睡一觉,没啥大不了的。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张叔叔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大盒子,分别取出四五种彩色药片,朱阿姨递给他一杯水,他一仰头,将它们尽数吞下。
冯简吃了几口便将筷子放下,朱阿姨拿出一身干净的衣服,带她走入一间客房。冯简坐在软乎乎、香喷喷的床上,手边的衣服软糯干爽,张叔叔和朱阿姨交流着,说到今天的堵车,儿子童童的钢琴课,早上见的客户,和中午吃的午餐,他们你一句,我一句,有说有笑,生活是晨起暮落,日子是柴米油盐。冯简听着,闭上眼,心里踏实了许多。
起风了,半开的窗发出“呼呼”的声响,冯简将头转向窗外,再次深吸一口,风的味道与昨晚大相径庭,但同样的冰冷吹散了脑海中杂乱无章的影像。
“北京风大,不好的事,都会吹走的。”朱阿姨走到窗旁,“砰”一声关上,拍拍冯简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