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点的骨科病区是一派喧哗,食堂送早餐的工人推着沉甸甸的的银色铁皮车,穿梭于病房之间。年轻护士们一边整理衣帽一边聊着刚从微博上刷到的八卦,年长些的主管护师则忙碌的在电脑前核对医生们刚下的医嘱。走廊上扶着栏杆缓慢移动的病人,在尽头半开的窗户旁,迎着新鲜的晨光大口呼吸。
医生办公室的窗户朝南,前方没有高楼遮挡,只要北京是晴天,第一缕阳光一定洒在大刘的桌面上。他有一双极有天赋的手,手指纤细修长,手掌饱满宽厚,指伸肌腱在平坦的手背上清晰有力,相比他184的身高,这双手倒显得颇为小巧。敲击键盘的指尖飞快轻盈,汉字如音符般跃出,大刘开好了全组的医嘱,站起伸了个懒腰,双手插在白大褂兜中,等待其他医生陆续入场。
他眯着眼看窗外,在这家医院,今年已是第六年。2004年从江南医科大学毕业后,大刘选择在浙江老家的医院工作,05年冬天他随神外科主任来北京开会参观,一下被这座充满底蕴又历久弥新的城市深深迷住,回去之后就开始备战考研。短短一年时间,他便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全国排名第一的北清大学,成为5年制硕博连读的一名学生。
大刘的导师是大名鼎鼎的黄三翮,他的名声并非只在精湛的手术技艺,还有传奇的人生经历和广博的交际圈。他站在人群中央,双手抱于胸前,身姿挺拔,花白的发丝整齐地梳于耳鬓之后,眼角和眉间有明显的皱纹,是笑容与沉思长久停驻的痕迹。他将金丝边眼镜向上推了推,微笑着说。
“我说两句。恭喜我们大刘,正式成为骨科大家庭的一员。”
他眼神中的锐利一秒换为和蔼,转向窗边带头鼓起掌。众人见状也纷纷将双手从衣兜中掏出,对着大刘使劲儿拍。大刘脸上的红隔着厚厚的胡茬都看得分明,他难为情地笑笑,拍了两下又双手合十向大家伙儿作揖。
首护医院并不大,过去隶属铁道系统的缘故,它没有独立的家属院,医院除了一栋行政后勤楼,一栋3层的宿舍楼,一块面积不大的花园和球场,就是门急诊和住院部了,侧方还有一排小平房是临床试验基地。
在寸土寸金的北京,相比北清系统下的其他临床教学医院,首护的规模和配套确实略显寒酸,可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医院却诞生出好几位北京市卫生系统的“大人物”。
大刘看看表,夹着牛皮纸袋去往行政楼,人事处在二层,门半掩着,他敲敲门,无人应答,正要敲第二下时,身后有人猛拍他。
“嘿,这鬼鬼祟祟干嘛呢。”一位身穿碎花白裙的女士,抱着一沓文件从大刘身后走入办公室。
“郭老师,我来办手续。”大刘一脸堆笑,做了一个有请的动作,跟随白裙女士来到办公室的最后一个座位。
“恭喜啊。今年就留了仨,这编制,真是一年比一年难啊。”白裙女士在一抽屉的文件中拿出几页纸,拧开一支笔,递给大刘。
“这几个地儿,签字,摁手印。”大刘一一照做,“好了,这就和咱们终生绑定了啊。以后当了大主任,可得多关照。”她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容。
“郭老师,我的牌,是不是得换一个。”大刘指了指胸前的蓝色名牌,上面写着“研究生0702585”。
“牌?黄主任早上领走了啊。没给你么?”她的笑凝在脸上,转瞬又变成心悦诚服。“啧,你们老黄,真会做人啊。以后可要好好学,别光学手术,都学。”
“学,一定好好学。还有个事儿,郭老师,我的户口——”大刘欲言又止时,白裙女士摆摆手,随后在纸上写下“排队”两字。同一刻,办公室的门被再次推开,大刘侧目,明白了其中奥义,鞠躬道谢往外走去。
花园中的喜鹊顶着日头叽喳不停,五年坚持不懈的努力终见成效,大刘如愿成为了一名北京医生,再有一纸户口他便心满意足。本是高兴的时刻,他却突然惆怅起来,天上的云被金光勾勒出一张人脸模样,熟悉又陌生,他将蓝色的胸牌摘下,一角已被什么东西砍坏,他摸了摸上面的字,又出神地盯着它许久。这时,手机响了。
“刘医生,我被录取了。冯简。”
“恭喜。”他的唇角不自觉上扬。
中午时分,大刘提着盒饭来到黄主任办公室门口。他将盒饭端正地摆放在黄主任面前,随后将一次性竹筷掰开左右摩擦几下,放在透明盒盖上。
黄主任双手离开电脑,转回身微笑地看着大刘,“怎么样,手续都办好了?”
“办好了,牌没领到,郭老师说您帮我领走了。谢谢师傅。”大刘难掩欣喜,连语速都比平时快一些。
“不错,好好干,要把骨科的事放在心上,患者放在第一位。”黄主任慢条斯理,神情严肃。大刘是他唯一的学生,也是他引以为豪的弟子。五年多来,他只在一个春节回过浙江老家,此外从未离开过北京,也从未离开过骨科病房,整个外科系统,都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勤奋敬业的实习生。
大刘诚恳地点着头,初入北京时,他对骨科一窍不通,但黄主任在十几人中一眼选中他。作为北清系统第一批同步参加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的专业型研究生,他把自己五年来的日日夜夜都给了首护这片不大的院。不论节假日还是周末,他总是习惯去病房转一转,看看回报的片子,问问患者的情况,实在没事就在办公室啃书,厚厚的中英文教材,黄主任借给他,他就一本一本都看过去。
黄主任从书桌抽屉中取出一块蓝色胸牌,上面用白色宋体精致地印着两行字:北京首护医院——骨科 刘艾阳医生。
大刘俯身恭敬地接过胸牌,紧紧攥在手心,对黄主任深鞠一躬。眼角痒痒的,手指一抹,居然是一滴眼泪,他抬起头刚想询问户口的事,黄主任的电话响了——
“喂,您好啊梁处,有什么指示?”黄主任不紧不慢的说着,脸上浅露一抹笑容。大刘见状准备转身离开,黄主任却抬手示意他留下。大刘站到一旁静静等候。
几句简短的寒暄接着若干个“好”、“可以”、“今晚见”,伴随着黄主任的笑声电话被挂断,他从抽屉中取出一个白色信封,推向大刘的方向,接着拿起饭盒上的筷子,大口吃起来。
“今晚7点,湖滨大厦606,去提两瓶酒。”
“茅台还是?”大刘娴熟地接过信封。
“五粮液吧。”黄主任并未抬头,一边扒拉着饭一边说,“13床病人可以出院了,注意下周转率。”
大刘关上黄主任的门,回到办公室,迟疑片刻,还是将口袋中的旧胸牌丢进了垃圾桶,将新胸牌挂在原先别针孔的位置。这是新的开始。
“国家级临床重点专科。”酒过三巡,梁处的脸上已泛起了明显的红光,“黄主任是想申报I级还是II级啊?”
“梁处觉得几级合适?”黄主任笑着提起酒杯互敬一番,仰头干了。
“要我说,就一步到位,那主任的课题还要抓点紧啊。”梁处的拇指与食指相距不到3cm,却暗示着首护骨科在科研储备上的巨大落差。
黄主任尴尬的边笑边摇头,一旁的大刘起身为两个空杯添酒,其他几位陪客开始殷情的频频举杯,一波又一波的马屁重重地拍在梁处与黄主任身上,显然他们各有所求,显然他们习惯性的不为所动。这种场面在大刘的职业生涯中不算少见,他除了手,还另有一项“天赋”——喝不醉,也不知他到底能喝多少,总之一桌吃饭,没人见他倒下过,喝过第二天还能一切如常,查房、手术丝毫不耽误。他有江浙人与生俱来的机敏,察言观色,脑子转得飞快,说话办事又沉稳老道,也许是这一点让他更受黄主任赏识。
黄主任的饭局上到政要名流,下到同年下乡的知青战友,一年少说也有二百场,他的夫人是气象局副处,女儿几年前去澳洲读书了,年过半百,独自应对总有力不从心,还好有大刘。他默默地夹着菜却时刻留意着桌面的情况,两位大佬俯身交谈时他便主动起杯与其他人大声应酬,黄主任面露难色时他则会以酒代请委婉的替他回绝,聊的差不多了他就主动出去结账,不给任何违规吃喝留可乘之机。
从湖滨大厦出来已接近凌晨,闷热的城市刚被一场大雨冲洗过,路面石砖还有深深浅浅的积水,来往车灯在水面反射出红橙不一的光团,印在每一张酣畅淋漓的脸上。黄主任领口微开,脸色通红,梁处不胜酒力,已开始摇晃,肥硕的肚腩横在一条金扣皮带之上,他拉住黄主任的胳膊,低声说。
“你们曹院,今年要升。”他们定睛看看彼此,梁处接着说。“北京市医管局。”
一辆电瓶车飞速沿路基驶过,伴随高高飞起的积水,光团瞬间破碎,大刘快步上前,先扶住了酩酊大醉的梁处,随后又帮黄主任擦拭衬衫。他身穿一件深灰色衬衣,袖子随意挽了几圈,露出精壮的手臂,一只手拿手机,另一只手拿一支黑色皮夹。
“唉,算了算了,先送梁处回家吧。”黄主任捏了下大刘的手,又温和地阻止了身旁陪客们对远处的叫骂。大刘站在路旁拦下一辆出租,小心翼翼将梁处扶上后座,接着又拦下一辆车,将黄主任以同样方式安顿好,自己拿着皮夹坐在副驾。
“魏公村,开稳点。”大刘对的哥说。每每喝过大酒,他都会送黄主任回家,师娘对这个徒弟也极为喜爱。
“文章啊,今年,还得再发几篇。”黄主任斜靠在后座上,无精打采的对大刘说。
“是,我知道,就是课题——”他将后半句吞了回去。
大刘的课题没有好方向,黄主任的国自然基金也是一筹莫展,两人在空旷的西三环上陷入沉默。
车子到了,大刘下去打开后门将黄主任扶出,他接过皮夹挥挥手说自己可以,大刘也不勉强,嘱咐几句就上了车。后视镜中的黄主任耷拉着肩膀,白发在闷热潮湿的空气中显得凌乱无比。他老了,也累了,过去的三十年,医生只要做好手术、治好病人就能高枕无忧,现如今繁重的科研压力和政策改革,让体制内的每一个人都压力重重。
“叮——”
这么晚?大刘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是一条微信,对方的头像是一朵厚厚的闪着金光的云。
“我28号回国。”微信名C(羽夕)——括号里的内容是大刘备注的。他打开手机浏览器,在对话框里输入世界时钟。
西雅图,上午10:30。
他没有回消息,退出对话,下方的另一个头像,左上角有一个红色的“1”。是冯简,在他回复的“恭喜”之后,紧跟着回了“谢谢”。
他熄灭手机,靠在头枕上,五粮液开始在胃里翻滚,车内是夜班司机的汗味夹杂着自己身上的酒气,他睁不开眼,太阳穴两侧的动脉疯狂跳动,这是他第一次觉得醉。
车一停,他立马拉开门蹲在路边哇哇大吐。
“嗨,喝那么多干嘛。”的哥满脸晦气地拉上车门,丢下一句风凉话扬长而去。树叶上的雨水随微风窸窣滴落,大刘看着积水中自己的倒影,他拍拍脑袋想止住这剧烈的疼痛,但于事无补,就像他极力想要回忆起陈羽夕的脸,也没有一点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