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张大倩2023-08-23 17:253,436

  地球的另一端,一天前,准确地说是15小时前,陈羽夕收到一张CT报告。

   

  西雅图的气候温和湿润,夏季基本不用空调,夜晚只要打开窗,柔和的太平洋海风就会吹进屋子,舒服极了。陈羽夕盯着屏幕,忽然冷得一哆嗦,手机重重地砸在木地板上。她赶忙捡起又擦擦屏幕,仔细将报告放大再看一遍——

   

  陈丰年,男,71岁,肝内见多发结节状长T1长T2信号影,较大者位于左叶,……肝脏多发异常信号,肝CA考虑,门静脉侵犯考虑。

   

  作为北清大学的医学硕士,她非常了解这张报告单意味着什么,陈丰年,她的父亲,肝癌3期。

   

  公寓门被打开,墙上的钟表指向9点,一位身材微胖的女孩推门而入,随手将一把钥匙丢在玄关的盒子里,又用搭在脖子上的白色毛巾擦擦两颊的汗珠。

   

  “你咋啦?”她惊讶地看着端坐在书桌中央的的陈羽夕,正披着一条橙色毛毯,双手扶额不停抽泣,纤弱的肩膀在毛茸茸的毯子下微微抖动着。她快步走到桌旁,拍拍陈羽夕的头,再次询问。

   

  陈羽夕抬起头,双眼通红含着泪水,一个字也不说,只是将手机解锁递给她,眼巴巴地望着,满是沮丧与恐惧。她正努力地阅读着报告,陈羽夕拉开桌旁抽屉,从一个深红色盒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相框,照片中是18岁的自己,留着整齐干净的刘海儿,两手搭在一张墨绿色的皮沙发背上,沙发的左边是正颜厉色的妈妈,右边是慈眉善目的爸爸,她歪着脑袋,咧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陈羽夕将手指摸过去,停在每一个人脸上,然后把这张全家福紧紧抱在怀中,趴在桌上放声痛哭。

   

  微胖女孩叫范弭,是陈羽夕北京四中的同学,从14岁起她们就是最好的朋友,一起考入北清大学,陈羽夕在妈妈的影响下选择了医学专业,而范弭打小就对物理着迷,选择了大气物理专业,本科毕业后又考入华盛顿大学继续深造。

   

  这间公寓就是范弭在西雅图的家,虽然面积不大,但两间卧室环抱一个大客厅,楼下有一个小公园,公共交通便利,一月只要2000刀出头,已是非常高性价比了。公寓的布置中西合璧,家具多以浅木色为主,客厅里一张柔软宽阔的米色沙发,背后是一条大长木桌,足够吃饭、工作、写毛笔字,墙壁两侧悬着几幅小画,有工笔鸟兽、水墨山河,还有一副范弭写的小楷《陋室铭》。原本的西餐岛台也在两位中国姑娘的不懈努力下,添上了电磁炉,烹炸蒸炒,在孤独漫长的异国他乡,她们用美食告慰着思乡的灵魂。

   

  陈羽夕离开北京后,去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读MBA,半年前在湾区找到一家医疗咨询投资公司,项目base在西雅图,因此搬来和范弭同住。

   

  “乖。”范弭抱着陈羽夕低声安慰。

   

  “我要回国。”许久后,陈羽夕从桌上爬起,拉着范弭的手说。

   

  “彻底回去吗?”范弭刚巧关掉了书桌上的灯,两人在短暂的黑幕中哑口无言。

   

  “不是,你别介意啊,我不是很了解,叔叔的病情,到底——”范弭抓紧打开了客厅的灯,拉着陈羽夕坐在沙发上,又倒了一杯热水给她。

   

  “其实我早就想回去,只是还没考虑好。”陈羽夕擤了下鼻涕,端着热水,杯子中的白色蒸汽缓慢飘向她的脸。

   

  “你知道火狐医疗嘛?”陈羽夕一把拿过范弭的手机,在浏览器中搜索起来,然后递给她看。

   

  一段简单的介绍和一张职业肖像照印入范弭眼帘——高末女士,出生医学世家,骨科副主任医师,1991年创办火狐医疗集团,是中国大陆最早在社会资本办医领域探索和实践的企业家。

   

  “然后呢?”范弭对实验室以外的世界似乎一无所知。陈羽夕再次拿过手机搜索起来,转手又递给她另一篇新闻。

   

  “医院第一改——北京延山医院成为北京市首家全面改制的国企公立医院。”

   

  “改制它的就是火狐医疗。”陈羽夕突然坚定起来,眼神中的光也从刚才的悲伤变为锋利。范弭刚想开口,陈羽夕紧接着说。

   

  “这次医改在社会资本办医方面有很多新政策,我最近刷到一些公立医院重组改制的新闻,前几天Richard还问过我国内JCI认证的事儿,你猜怎么着?”范弭的脑回路还停留在那张报告单上,对陈羽夕上述的一大段发言明显一字不通。

   

  “怎么着?”但她还是配合性的没让话掉在地上。

   

  “就拿北京的公立医院来说,排着队等认证的不计其数,改制政策有红利,大家才能蜂拥而上,这就是天赐的机遇啊。”陈羽夕的眼中又泛起泪花,但这次应该是与老陈的病情无关。

   

  “什么机遇?”范弭的提问总是恰到好处,陈羽夕擦了擦泪攥住她的手,更加坚定的答。

   

  “扬名立万的机遇。”

   

  8000公里外的北京,一场“新医改”的飓风正刮得猛烈,陈羽夕已嗅到了这其中一丝丝炙热的空气。“多元化办医”、“鼓励民营资本”、“公立医院重组改制”,她想回到那片熟悉的土地,亲身去体验这些字眼带来的冲击,或许这就是撬动人生的新支点。

   

  陈羽夕打开邮件快速写着辞职信,窗外黑漆漆一片,巨大的积雨云盘旋在城市上空,西雅图的夜晚有些凄凉,在这世上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只剩老陈一个了。她打开手机通讯录缓慢向下翻着,手指最终停在了一个名字上——王川。

   

  突然,一个闷雷吓了两人一跳,潮湿的空气迅速在屋中蔓延开来。

   

  “生日快乐。”

   

  刚下飞机的陈羽夕拿出手机,换上国内的SIM卡,就收到一条微信。大刘的头像没有换过,是08年奥运会后在南锣鼓巷一家明信片店,她为他拍的。这家店因有许多外国运动员打卡留念而异常火爆,他们为了躲开游客专门选在夜里11点多才去,是那天这家店最后的两位客人。大刘穿着一件棕黄色帽衫,背身站在一墙的明信片前,上面有“囍”、有“万事胜意”、有“北京欢迎您”、有“未来可期”,他只露出一个侧脸,麦色的皮肤,高耸的鼻梁,短寸发鬓与厚厚的络腮胡连在一起,一副细边眼镜架在耳朵上。他盯着墙上的字,微微后伸的右手里是陈羽夕的左手,她抬起手中的卡片机,为他留下了这张影像。但2个月后,陈羽夕提出了分手。

   

  陈羽夕环顾四周,接机大厅里都是人,有的喜极而泣,有的望眼欲穿,没有人来接她,她拖着沉重的行李,一步步缓慢朝的士等候区走去。陈丰年早就做好了一大桌女儿爱吃的菜,在家中默默的等,他要去机场,却被她严词拒绝了。42岁才有的女儿,从呱呱坠地起就是他捧在手掌中的明珠,这么多年不论发生何种事,做何种决定,他都对她千依百顺,只希望自己的寿命长一点,能陪她走得更久一些。

   

  “爸,我回来了。”陈羽夕用钥匙开门,放下行李习惯性对厨房里的老陈说,双眼却一瞬间噙满泪水,她看着眼前老态龙钟的男子,所有关于儿时的回忆都像走马灯一样在大脑中穿过。

   

  老陈不敢抬头,转过身偷偷抹眼泪,然后挤出一个大笑,两三步从厨房走到门口一把抱住她。上一次拥抱是2010年,她去美国的那天,再上一次是2005,她妈妈出殡的那个晚上,时光荏苒,没想到对自己最爱的女儿,拥抱竟是一件如此奢侈的事。

   

  “回来好,回来好。”老陈仔细端详着女儿的容貌,她胖了点,也黑了点,头发染成了棕黑色,画着一点淡妆,看起来颇有女强人的气场。是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骑在他脖子上,整天吵着吃豌豆黄的毛丫头了。

   

  两人都收起久别重逢的伤怀,坐下来好好吃饭,爸爸的手艺还是原来的味道,是她在美国日思夜想的,他们吃着喝着笑着聊着。电视机旁的书架上摆着妈妈的遗像,陈羽夕坚持不用黑白而用彩色的,照片里的母亲和她一样面庞纤瘦,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陈羽夕的眼神中和了陈丰年的慈善,不似她妈妈那般锋芒毕露,鼻梁不高鼻头小巧,圆润饱满的嘴唇下是一个酷似林青霞般的“屁股下巴”。

   

  这顿饭吃了很久,从下午吃到夜里,老陈拿出杯子要喝两盅,被小陈挡下,电视机里的晚间新闻开播了,她也醉熏熏地趴在餐桌上,老陈看着她,再看看书架上的照片,捂着脸哭起来。他已年过古稀,还得了难治的病,这样的饭往后还能吃几回,又有谁知道。

   

  老陈拉起女儿的手准备叫醒她,手指碰到了一条硬邦邦的凸起,他借着电视屏中微弱的光,看到一条生白色蜿蜒曲折的疤痕,像一条蜈蚣在小陈通红的皮肤上爬行。他轻轻地抚摸着,确保她已不会为此有任何疼痛反应,接着又哭起来。2007年圣诞节,陈羽夕在首护医院值夜班时被患者家属砍伤,好在有位男同事奋力相救才没有伤到性命,但右手神经被砍断了,这辈子再拿得起筷子都是三生有幸。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毛毯盖在小陈身上,她醒不了,他抱不动,只能坐在一旁陪着她。老陈手里攥着一个黑色的握力球。这是小陈的手受伤后用来复健的,也是这家里唯一的运动装备。小陈去美国后,他想她时,他无聊时,她催他多去锻炼身体时,他就拿出这个黑色的球,用力捏上一百下,然后将它摆在小陈妈妈的照片旁,顺道再数落上两句。

   

  “叫你让她学医。”

   

  他知道小陈是为他回来的,如果他的病很快好了,她有可能还要回去,如果他死了,人生最后的时光虽仓促却有女儿一直陪着,也算一种圆满。

   

  北京的晨光从东边的窗洒进来,小陈依然盖着毛毯趴在桌上,老陈独自喝了几杯后睡在墨绿色的皮沙发上,电视里交替播放着新闻与广告,此刻,幸福在时间与空间上的选择,如同鱼和熊掌一样无法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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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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