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子,你女朋友到底干嘛的呀?”老毛用两个homelock锁死了胆囊管。
“杂志社的,编辑。”麻醉师曹海刚瞅一眼病人,又瞅一眼麻醉机,回答道。
“听说是一特厉害的杂志,人家还是主编钦点的接班人,牛着呢!”
“哎呀,人混时尚圈的,整天满世界飞,穿名牌,见明星,挣大钱,那叫一个有面儿!”
器护和巡回参与了讨论,开始为曹海刚女朋友的身份添砖加瓦。冯简扶着镜子听得津津有味。
“这么屌啊,那娶回来不就可以提前退休了!是吧刚子!”老毛盯着电视屏,一只沉甸甸的胆囊被完整的取下来,“咋认识的,这艳福我咋遇不着?”
“朋友介绍的。”曹海刚不好意思地重复两遍,开始写麻醉记录单。
“冯简,数石头。”老毛点头示意,器护拿来一个肾形盘,将胆囊剪开,1、2、3、4……16颗灰褐色的结石,大小不一,星罗棋布。
“我们毛哥的胆囊做得也越来越牛了,一点没血,一点没破,漂亮!”大白将最后两个字压得格外瓷实,老毛的双眼瞬间眯了起来,隔着口罩都能感受到他脸上的得意。
“得了吧,你们毛哥都是要做副高的人了,一个胆囊还好意思这么夸?”巡回从后边拍了拍老毛的腰,笑着调侃道。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小心我掉个针,找不死你。”老毛收敛笑容,故意恶狠狠地说。“下一台是个啥?”老毛将两手插在手术衣胸前的兜中,问冯简。
“还是胆囊。”冯简两指捏着持针器,夹一根角针,吃力地钻着厚厚的腹壁皮肤。老毛看了半天终于没忍住,“这个缝皮,没练过吗?”
大白停下手中的活儿,小声示范起来,镊子夹在什么位置,进针角度如何把握,手腕怎么抖动发力,冯简边看边学,立刻成功地将缝线穿进皮肤。
“下个星期,跟着你白哥、巴哥去上门手,切几个粉瘤一下就会了。”老毛心情不错,并不打算责怪冯简。下周开始门诊手术轮到肿瘤外科,常见就是各种皮肤肿物的切除,对于刚上台的新手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操练机会。
冯简消毒铺巾后转身去刷手,老毛换好新的手术衣,这台还是腹腔镜胆囊,术间的6人除了曹海刚,其余都没换。
“哎,刚子这女朋友,听说院长他们家可不太同意啊!”巡回续上之前的话题,低声与众人八卦起来。
“为啥?”老毛双手配合娴熟地分离着Calot三角,耳朵却早飞到手术台的另一侧。
“听说不是正经人吧,具体咱也不知道。”巡回狠狠补了一刀,语态和上一轮简直判若两人。
冯简听得一头雾水,憋着一肚子问题,手术刚结束,她立刻提着一袋胆囊飞奔去病理室,回来路上拦住要去洗澡的大白,吃了个半生不熟的瓜——曹海刚是曹院长的亲侄子,因为这段恋情,已经被院长家扫地出门一段时间了。
“啊,为爱痴狂啊。”冯简仰头叹息。
“那可不,防不胜防!”大白甩开冯简,溜进男更衣室,送病人和抬床的重任落在她一人肩上。
回到办公室,老毛同往常一样端着那盏大玻璃杯坐在窗旁。王主任为了周转率也是煞费苦心,近来收了不少胆囊、结肠、升白的轻症患者,科里的日子也松弛了许多。
冯简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瓶可乐递给老毛,“毛老师,来点这个?”
“可乐喝多了,可长胡子啊。”老毛板着脸吓唬冯简,又指了指自己的杯子,“来点我这个?高碎!”
“您这杯子,都不洗的么?”冯简嫌弃地盯着,这只满是茶垢黑黢黢的杯子,准确来说,它是一只套着半截手工毛线套的黄桃罐头瓶。
“不懂了吧,正儿八经的茶色,那都是养出来的!”老毛悠哉地晃着杯子,咂摸一口,又将茶叶沫尽数啐在脚下。
冯简赶忙躲开,坐在电脑前敲起了手术记录。老毛喝了几口,起身去续水,刚走到大板桌旁,突然“哎呦”一声,捂着肚子蹲在地上。
“咋了这是?”冯简立马从椅子上弹起,跑去扶老毛。
老毛痛苦地摆手,让冯简不要“轻举妄动”,他的姿势由蹲改为跪,疼得说不出一个字,大颗汗珠顺着两鬓向下滴,那一缕白发也湿答答地贴在额头上。冯简架着他的胳膊蹲在地上,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没一会儿,洗好澡的大白拎着筐慢悠悠地推开门。
“哎呦,我擦。”大白惊呼,“嘛呢,你们这是?”
“不知道啊,毛哥喝着水,突然就这样了。”冯简惊慌地解释。
老毛已满脸通红,呼吸急促,双脚不自觉地轻微颤抖着。大白立刻接过冯简的工作,缓缓让老毛侧躺在地上。“这不行啊,冯简,去摇人!”
冯简一个箭步飞出,先跑去护士站推了心电图,又去病房和值班室叫来了巴哥和胡子。
“心率130,氧饱和95,血压倒还正常,老毛这是咋了?”胡子一边看结果,一边追问。
冯简又将事情经过完整叙述了一遍,大白思索着可能的原因,巴哥拿着医保卡去急诊开检查,众人将老毛抬上推床,第一站先去拍X线,排除是否胃肠穿孔。还没从检查台下来,老毛就吐起了白沫,吓得放射科大夫对着话筒尖叫。急诊大夫判断是食物中毒,洗胃催吐一番操作,老毛面色惨白,虚弱的双手垂在床边却又不停挣扎。
冯简率先发现了老毛的小动作,凑过去问,“要干啥?”
“水。”老毛奄奄一息,只能靠气音和唇语表达,冯简盯着他的嘴逐字识别出“高碎”二字。
“茶,毛哥的茶!”冯简恍然大悟,留下巴哥,拉着大白就往科里跑。
那只飘着茶叶沫,积满厚厚茶垢的玻璃杯,就安静地站在桌上。冯简一把端起伸着眼睛往里探,杯底沉着一些与茶叶形态不同的小颗粒。胡子和大白看着杯里的东西,分析着老毛中毒的症状和时间,决定将这杯水送去化验。
很快,老毛被推回肿瘤外科,护士长在休息室备好了心电监护、氧气袋。吐过拉过又打了6542,老毛已经好多了,面色也恢复了自然,安静地躺在床上打点滴。几个小时后,检测结果出来,内容物是马钱子,一种含毒性的中药。
冯简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拿着报告正往休息室去,刚到门口,手一滑,杯子摔了。黄色玻璃碎片七零八落,从灰色的毛线套中掉出,冯简蹲在地上一一捡起,在杯套底部发现一张很小的纸条。
“去死吧!孙子!”
冯简放下报告就去找胡子,一番讨论后,所有人一致投票给张强,他就是那个投毒者。老毛只要在办公室就杯不离手,它又放在如此唾手可得的位置,早上大家都在手术,张强恰好在没人时痛下杀手。
“这王八羔子,那天就该打死他。”冯简第一个捏起了拳头。
胡子打给了保卫科,大白却坚持要报警——对医务工作者投毒,这百分百算个刑事案件了,不把他逮起来,不足以平民愤,安民心。
这回保卫科的人来得很及时,几乎和片警同时到场,一顿点头哈腰后拽着大白小声说:“有什么事,必须麻烦警察叔叔?自己人不能办吗?”
“投毒,这事你们能办?”大白用眼缝扫着这位脑满肥肠的大哥,一脸不屑地说。
人证物证俱在,唯独缺少张强来时的监控视频,保卫科以设备老化为由,拒绝提供监控录像,片警对这种事则是见怪不怪,做好笔录就准备撤了,临走时留了一句。
“得,你们商量吧。”
下班后,王远代表医务科来看老毛,提着牛奶、水果和一个花篮。老毛虚得眼睛都睁不开,王远二话没说上来就握住他的手,“兄弟,受苦了啊!”
老毛带着绿色的氧气管,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弱弱的“嗯”字。
“犯罪嫌疑人已经抓住了。”王远松开老毛的手,翘起了二郎腿,“就是那个张强。”
冯简在大白和巴哥的怂恿下,悄悄扒在门缝上听。王远的态度既客套又冷漠,缓缓地转述了张强作案的全过程,以及被抓后在派出所跪求宽大处理的情节。老毛听后使尽了所有力气,攥着拳头从牙缝里崩出几个字——
“蹲死丫的。”
王远停住了话头,起身坐在老毛床沿,一把摁住他刚举起半扎长的拳头,俯下身贴着老毛的氧气袋,低声说:“大哥,可不能这么干啊!”
老毛被王远的骚操作吓得菊花一紧,强忍着眩晕睁大双眼,死盯着面前这个烧饼脸的大秃子,“我擦,离老子远点。”
王远见状哈哈大笑,立马恢复了阳刚之气,又坐回床旁的椅子上,摁着老毛的手却依然没有放开。
“你看,闭着眼,液不滴了,都没发现。”王远调大了输液器的旋钮,液平比之前高了一点,静滴的速度也快了许多。“知道你搓火儿,但事儿要一分为二地看。”王远从兜里掏出一盒烟,点燃一支,拔下老毛的氧气管,将烟插进他嘴里。
老毛慢慢睁开眼,点点火光在昏暗的休息室内伴着烟雾,腾空而起。
冯简躬着身子监听了大半个钟头,腰都强直了,见他们不说正经事,反倒抽起了烟,气不打一出来。“妈的,吸着氧还抽烟,孙子命真特么硬。”
“你这副高为什么升不了?因为文章吗?”王远也点一根烟,深吸一口,“因为你们老王!”
巴哥忙好手头的活儿,也加入了偷听行列,和冯简一左一右贴在门上。听到这句,两人如五雷轰顶,瞪大双眼,面面相觑。
“你们科事儿实在太多了!院办的姜主任这不还没退,人事安排不还都在人家手上?老王当年非跟人过不去,结果是啥?”王远四下张望,随后将烟灰弹在纸上,那张纸是老毛的检验报告,“新的人留不下,老的人不给升。”王远战术性停顿,将烟头压灭,“老弟,这主治你还想干多少年啊?”
老毛紧闭双眼猛吸烟,长长的烟灰不堪重负掉在他的白发上。
这主治还要再干多少年?他想想甜甜、丽丽和丈母娘如镰刀般的双眼,长叹一口气。
“听哥一句劝,得过且过!”王远语重心长,“现在的医患关系多敏感,哪个领导想搞事情?你别当这出头鸟,医院欠你一份人情,肯定得从其他地方补上。”见老毛有所动容,王远用更坚定的语气继续补充道:“还有,你们科冯简,上回给人打成那样,人一没闹二没告,院领导可都烧了高香了!这回啊,该着你倒霉,可别再替人背锅了。”
冯简猛然从对话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顿时惊愕不已,没成想自己的见义勇为却是在给可怜的老毛百上加斤。她沮丧地垂下头,巴哥安慰地拍着她的肩。
王远起身,指了指输液管,这袋盐水已经见底了,“命捏在人家手里,自个儿还不多睁眼瞧瞧。”
“你意思?”老毛盯着窗外的夜幕,突然开口。
“和解。”王远摸了摸篮中的百合花,转身看了眼老毛,随后一把拉开门——冯简和巴哥一个踉跄倒在他身上。王远撇了一眼二位,淡淡地笑笑,“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冯简扶着腰艰难地站起来,抬头时与老毛四目相对,内心羞愧不已。
老毛一把拔下输液针头,红色的血液从白胶布中缓缓渗出,他蹬直双腿,瘫在床上。风吹起了浅蓝色的窗帘,也带走了夜来百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