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张大倩2023-09-27 13:013,567

  “爸,你先坐着,我去排队。”陈羽夕拎着文件袋,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排在一条长队的最末端,远处挂号窗口上贴着一排小红字——先去导诊,再来挂号,有序排队,禁止代挂。

   

  老陈独自坐在电梯下的一排椅子上,面色苍白,十分虚弱,脚边放着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糕点和水壶。霜降已过,马上立冬,第一波大寒潮袭击着还未供暖的北京,门诊人头攒动,咳嗽声此消彼长。

   

  陈羽夕一边排队一边回头看向老陈的方向,前方黑压压一片人影,十几分钟过去,队伍丝毫不曾挪动,焦急的人群中探出许多脑袋,各个长吁短叹。身后也已有二十几号人,一会功夫,几条长龙就延伸到大门口,又自觉地反折,在门诊大厅里绕成一个个扁扁的U字型。

   

  “前面咋回事么,咋不动么?”身后一位梳着长辫子的阿姨操着陕西方言念道。

   

  “谁知道啊。”陈羽夕皱着眉下意识回答。

   

  队伍刚往前拢了一点,后方的人群立马跟上脚步,长辫子阿姨正眯着眼瞅侧方的LED屏,一个踉跄,手里的单据顺势飞了出去,一沓白色纸片散落在方圆1米的大理石地面上。

   

  “额滴神啊,你么长眼睛啊。”长辫子阿姨立马蹲下去捡,后面的年轻小伙,胳膊打着石膏用绷带挂在脖子上,连声说着抱歉。长辫子阿姨上下打量一番也不好再为难,只不住地嘟囔,“碎怂,今儿喔背成马咧。”

   

  陈羽夕被这短短几句逗乐,一边捂嘴偷笑,一边岔出队伍去捡那些较远的纸片——血常规、大生化、肺功能、骨密度……

   

  “阿姨,下回装个袋,这样不容易洒。”陈羽夕将报告单按时间顺序整理好,递给长辫子阿姨。

   

  阿姨一手捏着单据,一手拎着CT、MRI的塑料胶片袋,不停地感谢,“这女子,嫽扎咧。”又顺势回头狠狠挖断臂小伙一眼。

   

  陈羽夕虽不能完全听懂,但也猜出这是夸奖的话,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队伍不知怎的,又卡住了,她抬头看着远处不停滚动的电子大屏,一百多号医生穿着白大褂摆着标准又严肃的Pose,出现在“今日出诊专家”的名单中,蓝底一寸照右侧是他们的学历、职称、社会荣誉以及学术价值。

   

  长辫子阿姨对着手中的单子,也眯着眼看,接着她轻拍陈羽夕的肩,“姑娘,额想问一哈,这肺癌是看哪一科?”

   

  “肺癌啊,胸外科、介入科、肿瘤科都可以看。您是打算做手术吗?”陈羽夕放慢语速,耐心解释道。

   

  “额不知道啊,宝鸡的医院说治不了,要北京看专家,额都来好几天了,一个专家号都么挂上。”长辫子阿姨边解释边叹气,又指了指坐在老陈旁边萎靡不正的白发老头,“额老汉。”

   

  “这医院号是比较难挂,您要挂哪个专家,我帮您看看今天出诊没?”陈羽夕说罢,长辫子阿姨摇摇头——她老头三个月前开始咳嗽,原以为是抽烟太狠,停一停便好,谁知烟停了咳嗽变成了咳血,气喘得厉害,去医院做了一大堆检查,结果是治不了,老两口拖着行李和存款远上北京,却在这茫茫人海中毫无头绪。

   

  “娃,你帮姨看一哈,我这挂哪个科合适?”长辫子阿姨把所有资料一股脑塞进陈羽夕手里。

   

  远处的老头也和老陈交流起来,陈羽夕将医保卡装回兜,开始认真检索信息。

   

  “阿姨,您这片子,感觉做不了手术了。还是先挂个肿瘤内科,看看能不能保守治疗吧。”陈羽夕举起CT——双肺弥漫性小结节、左肺感染、双侧胸腔积液、纵隔淋巴结肿大、颈5、6椎体低密度影……所有影像学表现都符合临床IV期肺癌。

   

  “额们不保守,要好好治,彻底治,砸锅卖铁也要把额老汉治好。”长辫子阿姨眼中泛着泪花,语气格外坚定,这并非她第一次听到病情总结,却始终坚信会治愈,才义无反顾地奔赴这漫长的旅途。

   

  “是,我的意思,您这肿瘤内科更合适,如果他们觉得能手术,还能帮您推荐个外科专家,没准儿直接加个号就看了。”陈羽夕也是患者家属,她明白那种遁入深渊的绝望是什么样子,意识到自己表达欠妥,立马开始找补。

   

  “你说得对,先看一个,再加一个,这女娃,人长得心疼脑子也灵得很。”长辫子阿姨瞬间重燃希望,抹了抹眼泪开心地说。

   

  陈羽夕腼腆地笑着,突然对老两口的感情好奇起来,“阿姨和叔叔感情特好吧?”

   

  “半辈子么红过脸。哎,么想到老咧,还得个这病……”

   

  一小时过去,长辫子阿姨在陈羽夕的帮助下如愿挂到了肿瘤内科廖主任的特需门诊,她们并肩走到座椅前,简单向俩老头介绍一番,搀扶着彼此的挚爱上了电梯。

   

  老陈吃过多吉美后白细胞低得厉害,需要输液升白,可住院床位最快也要两周,陈羽夕只好陪着他在门诊狭小的座位上打点滴。老陈闭目养神,陈羽夕则拿出手机将今日的见闻及感想记录下来。

   

  脱下白衣,角色对调,她第一次体会到“看病难”及导诊制度形同虚设的问题,医院的“长龙”全年无休,可大把患者甚至无法第一时间准确挂到对应的门诊,医疗资源的浪费和就诊的困难双向捆绑着医生和患者。陈羽夕打开收藏的页面,认真读起新医改的内容。

   

  一天的治疗已结束,陈羽夕搀扶着虚弱的老陈缓缓走下扶梯,巨大的LED屏已熄灭,她想起那一长串晦涩的介绍,和长辫子阿姨无措的神情,低头思索着可能的创业方向。

   

  周五下班,首护的食堂空空荡荡,角落里一张4人桌,坐着陈羽夕和大白,没一会,大刘端着一大盘麻辣香锅朝这边走来,他刚坐下便被大白赶去陈羽夕旁边。

   

  “今儿怎么有空约我俩吃饭?”大白就着大米饭将一片红彤彤的午餐肉塞进嘴里。

   

  “我在旁边办点事儿,顺道看看你俩走没走。”陈羽夕拽起醋壶倒进小碗,夹一片土豆蘸了蘸。

   

  “美国的餐厅也配醋吗?”大刘盯着她的动作,一边坏笑一边问。

   

  “管着么你。”陈羽夕翻个白眼,继续醋泡香锅,“哎,医院最近是不是都特忙?我前两天陪我爸去输液,那人,乌泱泱的。”她可不是顺道,而是专程来吃饭的,离开临床一线这么久,再做文章可不是一件易事,唯一的素材来源就是这些老朋友。

   

  “忙,咱们科哪有不忙的时候?”大白瞥一眼大刘,“他们科不忙,我听说,王远要去援蒙了?”

   

  “你这哪听说的”大刘不屑地调侃,“你把这灵光劲儿用在搞对象上,孩子都上小学了吧。”

   

  “现在必须要援蒙吗?”陈羽夕接着问。

   

  “援藏、援疆、援非都行,只要是偏远地区,需要首都的帮助,咱就上。”大白大口刨饭顺便补充道。

   

  “我听说,医改之后,咱们医院可做了医药分家和集采的试点单位,你们开药手术有啥影响吗?”陈羽夕相继打开两听可乐,递给大白和大刘。

   

  “你这又哪听说的?”大刘挑着眉上下打量陈羽夕,“咋,不会又想当医药代表了?”

   

  大白喝下一口可乐,冲着大刘打出一个响亮的嗝,“那你可要抓点紧了,离骨科主任还十万八千里呢。”

   

  “男人的嘴,害人的鬼,我要是信了他,还不如早点回老家。”陈羽夕放下筷子,拍拍大刘的肩头,冲着大白笑起来。

   

  “你信,到今天我还是那话,你要是做了器械,兹是我当了主任,从此只用你的关节。”大刘也放下筷子拍着陈羽夕的肩,三人哈哈大笑。

   

  陈羽夕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大白老实地将肿瘤外科的情况和盘托出,科室的格局,老毛的困境,院方的排挤与压力,王主任尴尬的位置。大刘边吃边听,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陈羽夕听着这些熟悉的人名,细细揣摩着里面潜藏的契机,突然,她转头问大刘——

   

  “你们骨科不这样吧?”

   

  大刘埋头吃饭,一语不发,只是浅浅地摇了摇头。饭后大白率先告辞,大刘和陈羽夕在院里溜达,他们走到八角亭,陈羽夕坐在长长的红色廊椅上,四下的月季和绣球早已凋零,她哈出一口白气,悠闲地四处张望。

   

  “你到底想知道啥?”大刘突然问。

   

  “新医改。”聪明人的对话从不多费口舌,陈羽夕直截了当地回答。

   

  大刘脸上丝毫没有诧异,眼前这个姑娘,心有城府,雷厉风行,弃医如此,分手也是如此,“然后呢?”

   

  “找一条路,等一个风口。”陈羽夕掸了掸外套上的灰,抬头看着大刘。

   

  “那我能帮你做什么?”

   

  “你还愿意帮我?”

   

  两人陷入沉默,大刘两手垂在身侧,一张结实的背影被亭角的射灯打出清晰的轮廓。陈羽夕起身从后面拉住大刘的手,她指尖的冰凉和他手心的温度交融在一起,“可惜有些路不能回头走,不然该有多好啊。”

   

  大刘没有握住她的手,向前一步再转过身,自然地笑道,“不能娶你回家,就不配锦上添花了?”

   

  陈羽夕也笑了,“你给我好好说话,压什么韵啊!”

   

  阴霾了好几日,终于下出了雨,陈羽夕上了出租车,在后视镜中看到大刘远去的身影,百感交集。对大刘,她有爱,但更多是抹不掉的那场“灭顶之灾”,他的奋不顾身是她无法承担的生命之重,他的坚持像镜子一样反射着自己的怯懦与弱小,而老陈更不会同意她嫁给一个外科医生。命已至此,她不愿再用任何事忤逆父亲的意志。

   

  陈羽夕打开家门,老陈捂着两床厚棉被蜷缩在床上,他双眼通红,嘴皮干裂,面无血色。陈羽夕吓了一跳,赶快放下手里的稻香村,拿起体温计夹在爸爸腋下,39.6 ­°C,她扶起他,用小勺子给他喂水,接着又拿起电话联系住院床位。这样的情况半个月怎么等得了,陈羽夕思考许久,拨通了老毛的电话。

   

  挂掉电话,陈羽夕反复揣摩着大白提供的信息——王川的专业实力她非常清楚,肿瘤外科不论临床还是学术都足以扛起首护的一面大旗,但体制内的暗流涌动恰是王川最不擅长之处,多年的沉寂像一把锋刃割裂着理想,如果能帮他重整旗鼓,或许就是新大陆上的第一个脚印。

   

  陈羽夕看看床上的爸爸,又凝视手中的通讯录,这场怪诞的重逢,是报答,也是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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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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