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会打麻药时候有点疼,忍一忍啊。”冯简用力掰开一支安瓿,抽出里面的利多卡因。
“我爱喝酒,你多给我打点,不然不起作用。”一个肤色偏红满脸痘坑的中年男人一屁股坐在手术床上,解开病号服门襟上的扣子,露出一整片褐色的胸毛。
冯简回头,一条肥硕的身躯平坦地躺在狭窄的手术台上,胸毛根根分明,迎着空调的暖风随性舞动。“我擦,咋不备皮啊!”她扯着脖子冲门外喊。
“人太多了,你自个儿搞一下,第三个柜子里有备皮刀。”护士的声音从门缝里飘来。
冯简气鼓鼓地放下手里的针管,弯腰去找备皮刀,痘坑男人缓缓地说:“你也是护士啊?我这毛离这包远着呢,不用刮了吧。”
“我大夫。”冯简没好气地回答,撕开一次性包装,点了点痘坑男人护在胸前的双手,用毛刷蘸着肥皂水开始了特别“高端服务”。
“拿开,要刮,不刮不给做手术啊!”
痘坑男人受刑一般紧闭着眼,冯简三下五除二将他剃得精光,立马拿出碘伏开始消毒,“疼?”她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凉。”男人将眼睁开一条小缝,盯着全副武装的冯简,“一会你来做?”
“还有一个白大夫。”冯简铺好无菌巾,重新换了手套,大白从门后出来,打开手术包,拿出一柄皮刀。
冯简开始在鼓包附近推局麻药,由浅入深,再从深部放射状点射,反复多次后鼓包比之前大了一圈,她用针头扎了扎皮肤,见男人没啥反应,对着大白点点头。
“唉,等等,切完会留疤吗?”大白刚要上手,痘坑男人一个猛子半坐起来,冯简眼疾手快一把摁住他的脑袋将其压回床上。
“躺好,别动,留不留疤要看你是不是疤痕体质。”大白火速解释,手边的刀差点插在男人圆鼓鼓的肚皮上。
“那你给我缝个三角形,刚好我看上一款纹身,完事就按这个疤纹了。”痘坑男人脸上盖着无菌巾,说话声音也闷闷的。
冯简和大白面面相觑,噗嗤一笑,“只能给你缝直线,你回头找个玉米纹上吧。”一颗葡萄大小的粉瘤被连根挖起,冯简拿起两片纱布压迫止血,大白穿好针线准备缝合。
优秀的外科医生就是艺术家。针线在持针器前端稳而不晃,左右手配合自然纯熟,手指与手腕力道均匀迅速,皮缘整齐对称,走针直进直出,每一条线的间距和深度都为1cm固定,而丈量这一切的“尺”就是他们的眼和手。
大白边缝边为冯简教授要点,待她盖上纱布敷料的那一刻,痘坑男人又坐起来,看看弯盘里的内容物,又看看大白和冯简,笑呵呵地说,“做得真好,一点都不疼嘿。”
下一台是个女大学生,面容清秀,白白净净,名叫潘米。
冯简复制着上一台的准备流程,正举着针管兑盐水。潘米走到她面前,脱下裤子,右侧大腿有一块黑色长满长长绒毛的胎记。
“做这个?从小就有么?”
“嗯。”潘米提上裤子,犹豫了一下问,“只有你一个人么?”
冯简摇摇头,指了指门后开医嘱的大白,潘米转头看了看,压低声音对冯简说:“能不能给我盖上,再让他进来。”
冯简顿了一下,同意了潘米的请求,专门去跟大白沟通。消毒、铺巾、麻醉,一切就绪后,大白才出现在手术间。
潘米的胎记,位置不大但因大腿皮下组织丰富,出血倒比上一个多,冯简使劲压着,大白示意让她再打一点利多卡因止血。黑色的皮瓣被摘下丢在弯盘里,潘米回头看着那条伴随自己20年的“黑虫”,不禁小声说了句,“拜拜了,小宠物。”
大白和冯简同时回头,三人相视一笑,“你还挺恋旧。”大白补充着。
“我18岁前都没穿过裙子,这回可以放心穿了。”潘米的声音很好听,像深夜的电台主播,说完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长长的睫毛挂在脸上,皮肤白得吹弹可破。
大白盯着她,眼神都开始拉丝了,冯简尴尬地用胳膊肘撞他一下,瞪着眼示意她的伤口还在渗血,大白立刻用上吃奶的劲挤住伤口,下一秒潘米就疼得尖叫起来。
按照约定,这一“票”该轮到冯简缝合,她刚要举起持针器,潘米就礼貌地对二位说,“请帮我缝好看点。”大白二话没说一把夺过冯简手中的器械,小心翼翼地修整着伤口边缘。“5-0,可吸收。”大白让冯简去拿美容线。
“她是医保,美容线不能报销。”冯简解释道。
“没事,算我的。”大白此话一出,三人再次六目相对——潘米眼中有说不清的崇拜,大白满眼都是“一见钟情”的泡沫,冯简手握缝线,脑门上刻着两个大字:卧槽。
下班后,冯简提着两个火龙果回到宿舍,将一颗一分为二,留一半给许森,自己则边吃边用另一颗练习切皮和缝合。大白说比起鸡腿、猪皮,火龙果的皮质更接近人皮的质感,先外用再内服,一举两得,性价比超高。
“又练上了?”许森推门而入,将白衣挂在门后。
“嗯。哎,你说大夫能跟患者看对眼吗?”冯简停下手,转头问许森。
“眼科大夫可以,你们科不行。”许森拿起火龙果,大口嚼起来。
“为啥?”
“人家看的是眼皮子,你们看的是屁眼子,对的位置不一样啊。”
冯简边笑边翻白眼,继续操练着,外面一阵妖风,好几个敞着门的宿舍都发出了叮铃哐啷的声音,她拿起手机,打开张叔叔的对话栏,“张叔,最近身体好吗?周末我去看看你。”
星期六的天不负众望地放晴,丝丝卷云荡在湛蓝的天空上,冯简提着一大兜水果坐着地铁去看望北辰路上的张叔叔。他家住在鸟巢附近,不远就是奥体公园,开门的是童童,冯简放下果篮摸摸他的头,“又长高了,又长帅了。”
“爸爸,小简姐姐来了。”
张叔叔从房间出来,一手扶着腰,一手拿着厚厚的《巴赫二部创意曲》,看到冯简,开心地笑了。他气色红润,身板挺拔,与肿瘤外科那些晚期癌症患者简直天壤之别。童童从厨房里端出水果和饮料,冯简赶忙上去接,并不停夸赞他小小年纪已有了主人风采。
“张叔,看你身体挺好的,那药还吃吗?”冯简坐下来,接过张叔叔削好的苹果。
“吃,救命药还敢不吃?”他指了指桌上,四四方方一个大药盒,上面用白色便签贴好了日期和服药时间。“小简,你说这靶向药是不是会改变毛孔形状啊,我这咋成自来卷了?”
冯简盯着他的头发仔细看,“你不一直自来卷吗?”
“胡说啊,我家没一个自来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吃了药之后开始卷的,你看,眼睫毛也卷了,童童说像阿三。”张叔叔摸着头发,又指着眼睛。
冯简突然想到前晚许森的冷笑话,不由自主地笑出来,“啊,那你的猫王头,是烫的啊。”她指了指电视机柜上的相框,里面的张叔叔穿着帅气的皮夹克,戴着雷朋墨镜站在大海边,摆出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张叔叔的笑声还是那么浑厚有力,除了皮肤比过去黑一点,丝毫看不出任何变化。“中午咱外面吃吧,想吃啥?不过要等等,童童得练琴。”
冯简走进童童房间,床头挂着一件写满签名装裱起来的橄榄球队衣,“这是哪个队?”
“斗牛犬,耶鲁大学的。”童童一脸骄傲,展示着他上个夏令营的成果,并告诉冯简,耶鲁是自己的梦想学府。
冯简回到客厅,张叔叔带她去阳台看了自己养的花花草草,北京的冬日一派灰蒙,这里却是难得的绿意盎然,所有植株都健康地生长着,在温暖湿润的环境里努力争取着阳光。她看着张叔叔的样子,心里一阵暖意,对于注定无法被治愈的患者,这样岁月静好的活下去又何尝不是一种侥幸。
童童练好了曲,正在收拾书本。张叔叔站了许久,开始微微喘息,他扶着门框缓慢坐回沙发上,脸色也不如刚才那般好看,冯简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他,他闭上眼,停了几分钟,“童童,给爸爸弹首钢琴吧。”
“想听什么?”童童在屋里大喊。
“你弹的爸爸都爱听。”
“那就天空之城吧,上次你说很好听。”
“好,就弹这个。”
悠扬的钢琴声传来,娴熟流畅,音色饱满。张叔叔闭上眼靠在沙发上,脑袋随旋律慢慢晃动,冯简也闭上眼静静地听,他们与琴声一墙之隔,起承转合,荡气回肠。冯简悄悄睁开眼看着对面的张叔叔,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满脸都是幸福的光。她想起了在首护面试的那个晚上,想起了那一盒披萨和张叔叔的话,眼角不争气地偷偷淌泪。不知道在张叔叔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是否还会记得这首曲子,记得此刻这宛如偷来的踏实与安详。
过了冬天,北京又要开始刮风了,但不好的事儿,真的都会被吹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