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毛大步流星走进办公室,从柜子边的纸箱里拿出一瓶农夫山泉,仰头狂炫起来。张强事件后,大茶杯碎了,老毛也长记性了,自此在医院里只喝亲手拧开的矿泉水,一次一瓶。
“回头,来看个好东西。”老毛招呼正在敲病例的巴哥和冯简,接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窄窄的纸盒,又从盒里掏出两瓶绿白相间的喷雾,瓶身上写着英文,最底下有一排小小的汉字。
“这啥?”冯简伸手去接,之后打开手机翻译软件,输入“hydrogel”——“医用水凝胶敷料?”
巴哥接过小绿瓶,“哦,祛疤凝胶啊,这不美容科的么?和康复新差不多,都是促进愈合的呗?”“
“那可比康复新效果好多了,进口的。咱们科以后也有了,换完药,喷一喷,再盖敷料。”老毛一脸骄傲地打开一瓶,撸起袖子朝胳膊上的蚊子包喷了两下,粘稠的液体瞬间凝固成晶莹剔透的胶冻,他极享受地发出一声“嘶——”。
“这么神啊!多少钱一瓶?”冯简用手指轻摸了下瓶口残留的液体,见老毛伸出两根手指,便迅速将指尖的凝胶擦在手背皮肤上,“两百啊?”
“全自费。”老毛折起一根手指,对着冯简和巴哥继续说,“每次换药开一瓶,给你们每人15,月底结。”
说罢,老毛在巴哥的电脑上登了自己的HIS账号,随便点开一个患者,在医嘱的最后一条键入“外用凝胶敷料,1瓶,ST”,单次换药的费用立刻从35变成了235,冯简思考片刻还是将话咽了回去,只等做好示范的老毛匆匆离去后,才扭头对巴哥说。
“那,给谁开不给谁开呢?还是说人人都要开?”
“太穷的别开。”
“懂了,劫富济贫!”冯简转回头,淡定地盯着屏幕。
“谁是贫?我们才是贫好吗?我昨儿去门口理发,洗剪吹都要65了,比我一个夜班还贵。早知道,还不如去蓝翔技校呢,妈的。”巴哥重重地敲击键盘,将今早换药的所有病例统统调出,补开了一遍“外用凝胶敷料”。
冯简则若有所思地上下滑动鼠标,光标停在每一个熟悉的床号和名字上,他们的脸和患病经过浮现在她脑中:有的人为确诊不远万里来到北京,有的人为手术砸锅卖铁筹钱,有的人病了多年治的妻离子散,他们中有谁能济自己的贫,她还没想好。
“老毛的妈妈明天在骨科手术,晚上下班咱们科一起去看看,你可别忘了。”巴哥丢下一句话,揣着一兜小绿瓶朝病房走去。
从北清的课堂出来,已是晚上8点多,冯简将书包挎在肩上,对着双手哈一口白气,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晚上的北清校园,树叶早已掉光,只留下灰褐色的枯枝耸立在鱼子酱般的夜空中,路灯在地面上打出黄白相间的光团,将匆忙赶路的学生照映得忽大忽小。学校离地铁站很近,东门外有很多旧书摊,冯简蹲在地上,借着光翻找起来。
“这本多少?”冯简拿起一本册子,封面是半个腾空的身体和一堆散在风中的枯叶,左上角写着书名:送你一颗ZI-弹。
“20。新的,刚拆封。”小贩将灯泡转向冯简的手,瞟了一眼,“上海三联的,全版。”
“便宜点,二手书么。”冯简放下书将双手插回兜中,顺势站了起来,这是她讨价还价时的惯用动作。
“哎呀,15,15,这大冷天的,要就拿走。”小贩用力搓着手和冻得通红的耳朵,不耐烦地继续牢骚,“就烦你们这些高材生,知识还能划价的?”
冯简一手付钱,一手拿书,转身走进地铁站,从北清到首护总共12站,换乘一次,她找到一个空位,坐下后便开始看书。
“我认识一些渊博的人。他们是另一种生物。”
正当她读得津津有味时,电话震了,是妈妈,姥姥住院了。肺气肿是老毛病,今年秋冬的气候又格外反常,许多老人入冬后都得了支原体肺炎,医院的呼吸科人满为患,一张床位少则也要等上半个月。见姥姥高烧不退,妈妈托了好几个熟人才在三天内给她找到一张感染科的加床。
“姥姥好点了吗?你咋样?我听你嗓子都哑了。”冯简心疼地询问着她们的情况。
“好多了,低烧,你咋样?最近忙不?北京冷不?钱够不够?”妈妈打起精神跟没事儿人似的说起了贯口。
冯简逐句回应,但心还是为远在一千多公里外的娘两儿揪着。一股冷风直愣愣地吹进领口,她一哆嗦手机狠狠地摔在地上,再捡起来时屏幕已裂开一条长长的缝隙,她不自觉地“唉”了一声,立刻被那一头疲倦的妈妈捕捉到。
“咋了?走路看车啊,你眼神不好,上下楼梯数着点。”
“没事,手机摔了一下。”冯简擦了擦屏幕,轻轻地猛吸一口气,调整了下语气故作轻松地解释。
“现在看病是越来越贵了,你小时候做个手术也就花三千,你姥才住了两天,也不见用啥药就花了三千多。”
妈妈的抱怨让冯简想到了早上的事,或许同样的夜晚下,也有一个人正向一千多公里外的家人控诉“北京的医院实在太贵了。”冯简还在沉思,妈妈又告诉她一个消息,自己上上个月办了退休,等姥姥出院了,她准备再去找一份临时工。退休金有多少妈妈不愿讲,但她仍斩钉截铁地要求冯简在北京吃好睡好,不要操心生活费的事。
对话戛然而止。冯简挂了电话,两条眼泪已经凝固在她冰凉的皮肤上,她的心第一次这样纠葛,原来过去那些引以为傲的“破釜成舟”,不过是别人在为她“负重前行”,她不屑于巴哥说的“劫富济贫”,又无法正视躺在病床上的姥姥和守在床边的妈妈,所有的懊恼、沮丧、失落拧成一根叫“自私虚伪”的绳索使劲抽打着她的脊梁。她蹲在路边的台阶上,抽泣着,久久不能平息。
“这会空吗?能不能来接下我。”冯简在破碎的屏幕上键下一行字,发给大刘。
“你在哪?”很快,她得到了大刘的回复。
不一会儿,大刘便出现在地铁站不远的马路边,他慢慢走向冯简,“今天你们科的人都来看老毛的妈妈了,你咋不来?”
冯简心里又挨一记重锤,巴哥早上专门提醒过她,她既没去也没跟老毛说明情况,很是不妥。自张强投毒事件后,冯简总觉得老毛对她大不如前,她管12个病人,巴哥只有7个,多进宫的重症现在都是她收,而巴哥只收一些小瘤子和化疗,每个周末她都有一个24小时班,而巴哥的班从不占双休。本想借着机会献个殷情,谁成想搞糟的事又加一,冯简痛苦地摇摇头,突然又意识到这是另一种“自私虚伪”,自我鞭刑也同步加一,她索性号啕大哭起来。
路边的大刘一头雾水,迅速伸手捞起地上的冯简,看着她一把鼻涕一把泪,不解地问,“老毛知道你为他妈哭成这样吗?”
“啥?”冯简擦了擦眼泪,看着大刘。
“你哭可以,但叫我出来,是不是先让我知道原因。你要是为老毛的妈哭的,我就先走了,给你换老毛来,你跟他好好哭。”大刘穿着一件黑色皮夹克,两手插兜笑眯眯地盯着冯简。
“我姥姥病了,我妈退休了,为了让我待在北京还得再去打份工,老毛让我给患者开自费的凝胶敷料,我下不去手,我把张强打了,张强又把老毛毒了,王远不让老毛追究,他心里怨我但面儿上不说,给我排了好多活,今天我去上课,忘了他妈这茬,连你都意识到我没去不合适,他心里得多大个壳儿。我说完了,明白了?”冯简倒了一口气,用袖子狠狠地抹掉眼泪和鼻涕。
大刘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看着空荡的路面啥也没说。冷空气让深夜的北京更添几分肃穆,远处宏大的建筑集体黑着灯,只留下一支银白的旗杆和一面孤独的红旗,在风中肆意摇摆。
“我以前觉得自己挺厉害的,但今天突然觉得这些厉害很可笑。”冯简呆呆地盯着远方,“你觉得我自私吗?”
大刘点了一根烟,长长的吞吐着,过了许久才回答,“你很积极。”
“啥意思?”
“你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很积极地生活,这不能算坏事,也谈不上自私。”大刘扭头看冯简,脸上的神态渐渐放松下来,“所有人,都是先学会爱自己,这也不能算坏事。”
“我不想给家里这么大压力,可是我又没办法赚钱,我怕得罪老毛,但也不想开他说的那个药。我处理不好这些关系,我现在该怎么办?”冯简把纸还给大刘,抹掉了眼角最后一滴泪,站在他身边。
“努力工作,好好生活,赚钱有很多办法,不是非得开药,处理不好的关系就先放一放,只要不做坏事,没人能把你怎么样。”大刘将纸揣回兜里,扔掉了烟头,转身往医院方向走去。
冯简跟在他身后,心里惴惴不安,反复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办。一番考虑后她决定明天下班自己去看老毛妈妈,既然有误解,与其被动等待,不如积极解决。她看看手机短信里的银行卡余额,紧紧地捏了下拳头。
夜幕再次降临,冯简提着一箱特仑苏和一个花篮出现在骨科病区门口,刚巧碰到出去买晚饭的大刘,一番游说后,大刘决定陪冯简走一趟。
老毛妈妈正闭眼休息,大刘率先开口拉着冯简做了个介绍,床旁的大姐和大姐夫赶忙让出两个座位客气地招呼二人。片刻寒暄后,冯简开始不停地表达对老毛的感激,一旁的大刘想提醒她适可而止,可不知是因为看到病床上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触景生情,还是打心眼儿里想讨好老毛缓和关系,冯简像上了发条一般,绘声绘色讲起了张强的故事:如何为难老毛,如何被她痛打,如何给老毛投毒,又如何被老毛谅解。大刘尴尬地快用脚趾抠出个三室一厅,墙根儿的大姐两口子也瞪大了双眼,老毛妈妈的体位从躺着变成坐着,脑门上的一缕白发也几乎要完全竖了起来。
冯简一把攥住老太太的双手,眼含热泪,“阿姨,真的谢谢毛哥,因为我,让他受这么大委屈,我心里特不好受,感觉特对不住他。”
老太太啥也没说,猛擦眼泪,刚做完膝关节置换的双腿也在被子下使劲地抖动着。
大刘终于成功将冯简从病房里揪出来,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姑娘,竟说不出一个字。
“怎么了?干嘛这种眼神?”冯简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老毛妈妈知道张强的事吗?”大刘从后槽牙里蹦出一句话。
“啊?那是他妈妈,难道不知道吗?”冯简推了推眼镜,瞪着双眼问大刘。
“卧槽。”大刘摇了摇头,转身回了办公室。
老毛提着一大袋盒饭来到骨科,看到门口的冯简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冯简头也不敢抬,只从喉咙里掖出一小声“毛哥”就灰溜溜地逃了。
回到宿舍,冯简反复回忆着刚才的细节,恍然大悟自己犯下了一个更大的错误。许森还没回来,这样下头的事她也不知道还能跟谁讲,未来的日子更难了,她烦躁地翻动着昨天新买回来的书,第4页后又是第1页,26页后又是第5页,33页后又将整本书重来了一遍。天啊,这居然是一本错版。
郁闷已然达到顶峰,集结在她心口的要塞之地,不上不下,无动于衷。冯简难过极了,真想给自己一耳光,她用力将手中的书摔在桌上,书封从侧面断成两截,露出悬空的身体和狂舞的枯叶,六个大字印入眼帘——送你一颗ZI-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