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晨会8点才开,迟到的人居然是王川。
“我说两句,昨天打架这个事情……”护士念完交班本,还不等大白汇报夜班情况,王川就板着脸抢先说。
“我代表医院,对冯简这种自作主张、殴打患者、主动激发医患矛盾的恶劣行为,予以严肃批评。”
众人沉着脸,表情中满是气愤与不屑,院领导一贯息事宁人,没想到刚正不阿的王川居然也打起了退堂鼓。巴轶急得五官都快飞到了天上,他想解释又欲言又止,一旁的大白疯狂朝他使着眼色,老毛难得的攥紧了拳头,只有冯简,呆呆地望着窗外,仿佛这一切与她毫不相干,脸上竟没有一丝表情。
“冯简,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吗?”王主任凝视她,严肃地问。
“认识到了,主任,下次一定不冲动,一定守纪律。”冯简说罢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主任,昨天……那专业医闹啊,全科就剩她一个女孩,你不让她还手,难道站着挨打吗?我们天天玩命给医院干,难道我们的命不是命?我们就该被人打?还得挨得心甘情愿?”巴轶终于还是没忍住,一段悲愤交加的输出如子弹般射向王川。
“你也知道是专业医闹啊?”王川没有生气,大约是早料到会有这样的刺儿头,他淡定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轻蔑,说完瞪了巴轶一眼。
“主任,这个事,确实不能怪冯简,当时的情况,你不干他,他就干你,再怎么说也没有赔着笑脸挨打的道理啊。”老毛用力挤出憨笑,小心翼翼调节着氛围。
“人家带着医闹堵在你门口,你撸起袖子直接开干,这事都不用分对错,这身白大褂搞不好就要脱了,你可以,她行么?”王川狠狠地指了指老毛,又指了指冯简,“你问问,这毕业证,她不要行不行?”
冯简如梦惊醒,抬起头已满眼泪花,“专业医闹”、“脱白大褂”、“不要毕业证”这些简单又陌生的名词就像那通调剂电话一样,打得她措手不及。命运再次交给未知,此刻的她只剩无限的后悔与惊惧。
“主任,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冯简边哭边哀求,一旁的大白赶快递上纸巾,巴轶、老毛瞬间哑火,在严峻的医患关系下,丢卒保车是常会发生的事情。
一办公室的人,陷入沉默。
“行了,我这里,算批评过了,后面教育处会再找你。”王川的语气突然软下来,“知道怎么说了么?”
冯简边擦眼泪边摇头,两串透明鼻涕随着脑袋甩来甩去。
“瓜的呦!”王川叹口气,“我对自作主张,殴打患者,主动激发医院矛盾的恶劣行为,深感歉意……”王川说罢,大家又愣住了,冯简张大了嘴,一条没擦干净的鼻涕顺势滑了进去。
“要往死里说,说完就哭,不能这么哭,嚎啕大哭。”王川邪魅一笑,老毛、巴轶互相瞅瞅,这才懂了主任唱的哪一出。
“那我的毕业证——”冯简怯怯地小声问,看到王川的笑颜,又将早已锁死的眉头舒展开来,眼泪也在笑容中立刻凝固。
“动脑子啊,各位,当大夫靠莽的吗?”王川晃了晃头,转身面向大家,一副语重心长,“啥子是专业医闹?有组织,有套路,有分赃的黑恶团伙!张强这个,没死没残,医院能赔个屁,他能出几个钱给医闹?他们拿站桩的钱,不会干打人的活,你不动手,最多推推搡搡,你非要动手,十几个大男人真打不过你个小姑娘?”
“当然了,你确实也比较难打。”王川又瞅了瞅冯简,点点头,对她的实力予以肯定。
胡子突然笑出声,“唉,我说冯简,你真行啊,有事你是真上啊!”
“要么人家学武术的呢,要搁我,我就跪下了。”巴轶笑着拍拍冯简的肩。
“哎,你是什么派啊?”老毛难得笑得如此灿烂,“当初主任说又招个女生,我们还当是小白兔呢,结果你丫是大魔王啊!”
“我不是学武术的,我打排球的。”冯简擤干净鼻涕,立马夹紧双臂做了一个接球的动作。
办公室里一片欢声笑语。
墙上的时钟已过6点,众人聚在一起闲散聊天,“咚咚咚”,三声清脆的敲门,冯简转头大喊“请进”。门开了,靠门最近的胡子率先发出一声“呦——”,接着是老毛、大白、李军接踵而至的“哇塞——”
冯简立刻回头,门口站着一位优雅清丽的女孩,中分直发自然垂在两肩,除了大颗钻石耳钉没有其他配饰,干净职业的淡妆更衬她脸上的灵气,一件驼色大衣长到脚踝,搭着一双黑色高跟鞋。她的手腕上挎着一枚墨绿色小包,另一只手拎着大大小小七八个礼盒。
是久闻大名的“陈夕羽”。
大家纷纷起身热情地迎上去,陈夕羽一一拥抱握手,对着胡子则是一鞠躬,巴轶兴致高昂,唯独冯简傻傻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给大家带了点小礼物,今晚要是方便,想请大家吃个饭,聚一聚,真是想死这儿了。”陈羽夕也很激动,盯着这些熟悉的面孔挨个打量。
简短寒暄后,陈羽夕小声与老毛嘀咕两句,随后提起一个大盒子,刚到门口又停了下来,转身指了指王川办公室的方向,老毛立刻点点头,“在的,去吧。”
接下来的半小时,大家吃着礼盒里的巧克力、马卡龙、千层蛋糕,谈论着关于陈羽夕的一切。冯简捏着精致的小木勺,不断往嘴里送甜品,认真听着大白、老毛、胡子嘴里的每一个句子。
陈羽夕是王川的第一个学生,就是冯简和巴轶的大师姐,作为北清本硕连读的高材生,用品学兼优、聪颖伶俐形容她一点也不为过。在首护的3年,专业考核、带教老师评分、患者满意度都是内外妇儿所有实习学生的第一名,毕业时还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在北清的毕业典礼上发了言,毕竟当年那么多附院加起来,外科128个同学里就只有她一个女生。王川对她格外喜欢,总说她是“祖师爷赏饭”,可07年一起医疗纠纷彻底改变了这一切。
陈羽夕右手绕神经被患者家属砍断,自此告别了手术台,她去了外企,又去了美国,听说还嫁了一个富二代,这次为什么回来,没有人知道。只是她还是那样光彩照人,散发着无法抗拒的个人魅力。
“走吧,咱去吃饭吧,不远,就在湖滨大厦。”陈羽夕推门回来,自然地招呼着大家。她刚注意到冯简时,还以为是进修的值班医生,只礼貌地笑了笑。大白拉住冯简和巴轶,开始对着陈羽夕一通介绍。
“天吖,主任这眼光真是绝了,什么人尖尖都能给咱掐回来。”陈羽夕的眼睛笑成了两道弯,拉着冯简的手,又拍着巴轶的肩,一顿猛夸。这是冯简从小到大第一回被这样称赞,脸都臊红了,抿着嘴笑得好不自然,巴轶倒是如鱼得水,甚至能在词库里寻觅出一两个她还没用到的成语,与其交锋几个回合。
一桌美食加几瓶好酒,胡子坐在上座,依次是老毛、大白、巴轶和冯简,陈羽夕坐在席末,贴心地给大家添茶倒酒。
“羽夕啥时候回来的?这次待多久?”胡子将一块牛百叶塞进嘴里。
“5月底回来的,我爸生病了,就回来了。”陈羽夕没有动筷,笑呵呵地看着大家吃。
“怎么了?什么病?”老毛关切地问。
“不太好,肝癌III期,在协和做了两回介入和放疗,现在吃着多吉美。”陈羽夕轻声叹气,接着立刻提起一杯酒,站起来敬大家。
“咣——”6盏酒杯碰在一起,大家说着各种祝福的话,陈羽夕眼含热泪不停道谢。医院里的一切焦灼按下暂停键,每一张脸都真实地轻松着,大家边喝边聊,说到王川为了陈羽夕和院办姜主任硬刚,说到护理部杨老师又给大白新介绍的女朋友,说到巴轶“天潢贵胄”的八旗子弟身份,说到几天前冯简是如何单枪匹马在首护勇闯天涯。
陈羽夕听着、捧着,心里却细细品味着每一段内容的价值。她与他们不同,窗外的知了早就停了,炎热的夏天一去不返,不能再做医生是一个事实,但若无法跟过去一刀两断,那就努力让情谊发出回响。
酒席散去,冯简独自走回医院,路面的树坑里积满了腐烂的白果,她抬起头,上弦月,银杏树叶比上个月更黄了,就那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陈羽夕就是和大刘站在宿舍楼下的女孩。
冯简拧动钥匙,许森早已敷着热水袋在床上闭眼打坐,见她死气沉沉便主动开口。
“失恋了?”
“啊?”冯简一惊,她从未向许森透露过半个字,难不成这姑娘真会什么未卜先知的法术?
“你从哪看出我恋爱了?”
“你在骨科上班,和在你们科上班,回来的时间都不一样。”许森打开刚盘好的腿,缓缓从床梯上爬下来。
“那你咋知道我失恋了?”冯简顿觉这姑娘有点意思,歪着嘴,进一步测试。
“不明显么?”许森指了指冯简的脚,刚换上的拖鞋里是红蓝两只颜色迥异的袜子,“你别告诉我,这是你故意的。”
冯简仰头大笑,接着倒一杯开水,在热腾腾的白烟中,开始跟许森话起了家常。从调剂面试的第一眼,到借笔不还,再到一起救无名氏,最后到说出我喜欢你。许森手里盘着佛珠,一脸淡定,冯简讲得跌宕起伏,激动时还叠加着肢体动作。
“故事大王。”许森听罢做出四字点评。
“啥玩意?”冯简的眉毛拧成一个奇怪的外八,咧着嘴喊道。
“他有喜欢的人呗。”许森平静地解释,“爱而不得,你还不错。”
“然后呢?说呀!你们佛教徒讲话限字数吗?”冯简急的跺脚,大红袜子分外妖娆。
“就没想好呗。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爱谁谁,无所谓。”许森闭上眼,念起了“阿弥陀佛”。
“你意思,他是个渣男?”冯简拉了拉椅子,挺直腰杆也盘上了腿,“对了,他喜欢的人我见到了,你帮我算算,我是她对手不?”接着将今天从办公室到饭桌,她眼中的陈羽夕复盘一遍,从外貌谈吐,到神情姿态,洋洋洒洒又说半小时,满脸上下写着一个大字“服”。
许森翻一个白眼,接着问:“你觉得你是不?”
冯简倒吸一口气,扶着额头沉默了,然后双手合十对着许森拜了拜,“师傅可有破局的办法?”
“心无挂碍,别当备胎。”
“这啥意思?”
“意思就是,做你自己。阿弥陀佛,女施主是一点儿慧根也没有啊,以后咱俩还是少交流吧。”许森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脸上却挂着笑。
冯简心里暖烘烘的,伸出脚看自己穿错的袜子,美滋滋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