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周我要回自己科了。”冯简走在查房队伍的最末端,对前面的大刘小声说。
黄三翮带着众人从最后一间病房出来,大伙纷纷低着头快步朝办公室走去。
“不是6个月吗?咋这么快?”大刘努力回忆着冯简刚来时的细节,一脸不解地问。
“我们科实在没人,王主任找教育处说了说,让我先回去。”冯简有点失落,骨科的人和事她刚熟悉,黄三翮和王远也对她青睐有加,中秋节还专门给她包了红包,说是犒劳第一个节假日主动值班的轮转学生。
两人停在半路聊着,马萌萌急匆匆地赶去上手术,没留神,和堵在门口的大刘撞个满怀。冯简哈哈大笑,赶快扶起四仰八叉的小马,转身再看大刘,他一只手扶着门框,一只手捂着胸口,疼得龇牙咧嘴。
“去投胎啊你。”
马萌萌狠狠剜他一眼,摸摸屁股飞奔而出。
时间已过9点,今天没有手术,王远在一旁术前谈话,大刘和冯简并排坐在电脑前敲着。
十月的北京,秋高气爽,微凉的风从半开的窗户吹来,冯简冷得打起了哆嗦,身边的大刘依然穿着短袖白大褂,显出肱桡肌清晰明朗的线条。屋里的人渐渐少了,大刘忙前忙后出去好几趟,冯简写着病历,算是站好最后一班岗。
“给5床上一个空气波压力泵。”大刘挂断护士站电话,让冯简补医嘱。
“为什么做这个治疗?”冯简切出HIS系统,熟练地键入大刘的工号。
“40岁以上,膝关节置换,预防下肢静脉血栓。”大刘解释着。
“那如果他已经有血栓了,一震不是反而脱落了?”冯简点下确定键,回头问大刘。
大刘拿起桌上一本蓝色第7版外科学,翻到130页,递给冯简——关于围手术期下肢深静脉血栓形成的预防,年龄>40,肥胖,有血栓形成病史,静脉曲张,吸烟,大手术等都属于危险因素,存在危险因素者,应预防性使用药物及物理治疗。
“临床上,术前我们会做血管超声和D-二聚体检测,如果有血栓就需要提前放下腔静脉滤网。”大刘补充道。
冯简点点头,继续认真读着书上的内容,手指不自觉翻到下一页,一张夹在两页间的画纸吸引了她。白色颗粒感的纸张,一看便是专业人士才有的,铅笔用力勾勒出线条,笔锋之间浓墨相宜,两只形态各异的左手印入冯简眼帘。
一只手心向上,肌肉自然舒展,仿佛正等待承接什么,左手中指第二指关节有颗痣,冯简一眼就认出这是大刘的手。另一只手,形态更纤细,指尖饱满细腻用力向外延展,手心朝下似乎想要掌控住什么。两只手单纯占据在纸的两侧,内容动作毫无交流。
“你们科人都不错,回去好好学。”大刘敲着键盘,并未注意到冯简。
“你和我们科的人很熟?”冯简将画夹好,合上书转头问大刘。
“转过你们科,和白理关系不错。”
冯简的手心突然开始冒汗,就像第一次站在外科教研室门口一样,她脑海中不断翻转这一个多月在骨科发生的点点滴滴,最终将回忆停在了大刘的身上——
他穿着深绿色的刷手服和一件不合体的白大褂,摘下口罩,径直朝角落里的她走来。在她将自己的命运交给未知时,她转身看到大刘的眼睛,明亮深邃的瞳仁在一束阳光的加持下,散发着山川般笃定坦荡的光,像玻璃瓶里的白开水,折射出了整个太阳。
如果世界上真有一见钟情,便是那一刻。
“你还回来吗?”大刘终于停下手中的键盘,转头问冯简。
“回来,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冯简将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局促地靠在胸前。
“我喜欢你。”
冯简的脸从内到外像一颗熟透的苹果,嘴角不自然地微微抽动,纵使害怕也依然直勾勾盯着大刘的双眼,眼神中是少女的羞涩,是对爱情的憧憬,是等待答案的彷徨,是怕被拒绝的胆怯。
大刘愣住了,脑中的神经递质在混乱地碰撞,上一秒它们还在做着无聊且有序地传递,他无法躲闪冯简的目光,也无法用如此短的时间仔细评判内心的感受,如果此时能进来一个人或一通电话,该有多好,可时空就这样凝结了整整一分钟。
大刘迅速从座位上站起,故意加粗语调放大音量,重重地拍了拍冯简的肩膀,豪爽地笑道。
“加油,我也喜欢你。”
冯简眼中的光在大刘的手落在肩头的那一刻,消散殆尽,她紧张的双手终于放开,缓缓起身,尴尬又礼貌地笑了笑。
“好。”
周一肿瘤外科的交班,冯简站在一排电脑的最后一个,她仔细观察着每一个人——巴轶穿着格子衬衫依然站得笔直,老毛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副高胡子顶着花白的乱发若有所思,主治李军眼睛瞟着窗外,只有大白一人认真盘点着白板上的名字。
“冯简回来了,那跟着老毛吧。”王川瞟了一眼,简单地做了人事安排,大白冲冯简友好地笑了一下。
“主任,张强说今天来。”老毛补充道。冯简的回归让老毛倍感欣慰,他也破天荒地对冯简笑了笑。
“你接待,就说我上手术了。”王川不耐烦地摸了摸脸,随即踏出大门开始查房,冯简同过去一样,拿着小本走在最后。
“张强是谁?”冯简边敲病历边问一旁的巴轶,因为是师兄妹的关系,她改口叫他,“巴哥”。
“一个奇葩,等会带你去见见世面。”巴轶挑着眉,露出了诡异的笑。
不一会,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护士站通知“来个大夫”, 巴轶立马拉着冯简去“会一会”这个张强。
相由心生这话一点不假,护士站前杵着一个矮胖男子,黝黑锃亮的大光头下挂着一串硕大的金链子,吊梢眉,眯眯眼,一张足以咧到耳根的大嘴里是一排正态分布的黄牙。
“强哥来啦,怎么样,好点吗?”巴轶马上堆出一个笑脸迎上去,身后的冯简定在原地,拿出小本,细细揣摩。
“老王呢?老毛呢?怎么你个实习的出来?”张强用眼缝扫视着巴轶,不屑地说。
“他们上手术呢,我先来接待一下你呗。这回怎么不好啊?”巴轶提着一口气,用尽了毕生所有的热情。
“怎么不好?怎么都不好!呸。”
张强的粗鄙让一旁的冯简大惊失色,她静静看着,没几个回合巴轶就败下阵来。张强开始大声叫骂,巴轶拽着冯简逃回办公室,主管护师赶快拿出矿泉水,搬来椅子,好生招待着这位不速之客。
“这人什么毛病啊?”刚到办公室,冯简就忍不住吐槽。
“开春在咱们科做了PPH,就是痔疮手术,老毛做的,术后效果不理想,老回来闹。”巴轶一边洗手一边回答。
“复发了?”冯简追问。
“不是,他非说自己放屁的声音和从前不一样了,原先很响亮,现在不出声,闷屁没有阳刚之气。”巴轶说罢大笑出来。
“啥玩意?这是啥玩意?”冯简笑得前仰后合。
“哥们儿说自己上头有人。”巴哥突然收起笑容,一脸严肃地指了指上边,冯简假意抬头,在天花板上找来找去。两人正笑着老毛推门进来。
“奇葩怎么说?”老毛听见笑,就知道是张强来了,立马开口问。
“我坚持到两个回合了。”巴轶说罢做了一个被爆头的动作,假装死掉,趴在电脑桌上。
“冯简,跟我走。”老毛挑中冯简,准备再去迎战。
张强见到老毛,态度好了一些,二话没说跟着他进了治疗室,冯简紧随其后,接着就是极为精彩的一幕。
“裤子脱了,撅着。”老毛戴上口罩手套,指了指治疗床,张强娴熟地脱下裤子,标准的膝胸位趴在床上,两颗大睾丸如牛马一般,在正中逛荡。冯简有点难为情,赶快戴上口罩,向后退了一步。
一番肛门检查后,老毛脱下手套,嘱咐张强起来,“挺好的啊,没复发,干干净净,和18的帅小伙一样啊。”老毛调侃道。
“你放屁!我放屁就是跟以前不一样了,就是你们手术没做好。”张强提上裤子就开骂,老毛下意识也向后退了一步。
“你之前III度的梅花痔,肛门压力大,放屁自然响,现在痔疮切了,一马平川,没声是好事啊,说明痛快了!”老毛屏着一口气,继续解释。
“滚你丫的,我就要之前那个声儿,你不给我治好,看我不告死你。”张强恶狠狠地说着,老毛点点头应付两句就往外走,留强哥自己站在走廊里又骂了十分钟,喝完一瓶水。
听说这样的戏码每隔两周就会上演一次,内容雷同,时长因接待的人而异。
没过几天,冯简就收了4个病人,老毛本着“循序渐进,心心相印”的原则,交给冯简的都是不太重的复查患者,闲时她就帮大白换换药,写写病历。
冯简刚扔掉敷料开始洗手,就听楼道里吵闹起来,她将湿漉漉的双手拍在白大褂上,屁股两边各出现一个手印。从办公室到护士站一共27步,第16步右转,计数大法已像般若心经一样,总在稍有紧张的时刻给予她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刚转过弯,走廊上便出现几个陌生脸孔,大护师小李一边冲着人群解释,一边让小护士真真赶快给保卫科打电话,场面一片混乱。
“怎么了?”冯简快跑两步,冲破人群来到护士站,还没等小李解释明白,一群穿着白衬衫的人就将她团团围住,冯简扯着嗓子大喊,“大家冷静一下”,效果自然是奇差。人越来越多,情况越来越乱,还有人从口袋里拿出了长长的横幅,白色布料上写着鲜红的大字:
“毛万伟丧心病狂,王川还我公道。”
冯简从人堆里看到了张强,她立刻突围出去,一把揪住他,大声吼道——
“你这是干嘛!”
“王川呢,缩头乌龟,不给你们点儿颜色瞧瞧,不知道老子的厉害。”张强一把甩开冯简的手,白衣人迅速围拢又将她再另一方向裹了起来。
“你手术没问题,该查的都差了,一切正常啊,毛大夫也跟你解释了,王主任还在手术,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好好沟通啊。”冯简耐着性子大声喊道,走廊上不断聚集着看热闹的家属,大家议论纷纷,几位护士赶忙出来维持秩序,可小小的门已被十几号白衣人堵死,进出不得。小李护师急得跺脚,今天两台手术,所有大夫都在台上,她不停催保卫科,可人迟迟没来。
“今天我就是来要个说法的,我的手术做坏了,你们必须得给我赔。”张强在人墙后大喊,前面是一排白衣保镖,冯简气得牙痒痒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不停重复刚才的话,在原地等待救援。
很快,白衣人开始第二轮操作,他们拿出喇叭公放横幅上的内容,还补充两句,“住进首护医院,迟早魂飞魄散”。冯简冲上去抢夺喇叭,两方人开始推搡,张强立刻命令其余几人拿出相机录视频,一些吃瓜群众也顺势举起了手机。
小李护师是经历07年纠纷的当事人,相似的场景瞬间激起她的回忆,她深怕眼前这个小姑娘会成为又一个“陈羽夕”。可自己已经怀孕6个月,她只能托着肚子对人群大喊,“别打了,别打了”。一旁的护士真真冲进人群参加战斗,可1米55的身高哪有什么战力,没到一个回合便被一巴掌干倒。
医患关系就像一堵巨大的石墙,不论治愈过程如何,患者永远不会站在医生一方。有人拉拉扯扯,有人拍照录像,没有人主持公道。
冯简看着倒地的真真,深吸一口气,使足力气将面前的男子一脚踹翻,随后两个箭步冲进人群,揪住张强的领口往后一拽,“嘶——啦”张强的T恤沿缝线整齐地被撕开,后肩纹着的大老虎探出半个脑袋。
“我操你妈!干死她!”张强转身对着冯简怒吼,正要挥拳,冯简一个暴扣正中他的光头,一个大红五指印成了张强的最新款的限量“纹身”。
“你不是有病吗?我今天好好给你取个病。”冯简死盯着张强,大喝一句,白衣人凑上来,她甩开膀子彻底开战,两边打得不可开交。
张强见不是对手,立即倒在地上捂着头大喊——
“医生杀人啦!”
刚下手术的胡子和巴轶飞奔而来,保卫科的四五人也终于姗姗到场,看到这画面,大家都愣住了。小李的脸上是难以抑制的崇拜,但碍于影响,她还是象征性地喊了几句,“冯大夫,你不要冲动啊!”
巴轶一把拉住上头的冯简,眼睛里全是骄傲的光,保卫科的人赶忙扶起躺在地上的张强,其余的白衣人陆续撤手。胡子跑去向小李了解了事情的经过,接着又去问吃瓜群众,他们看了半天热闹,可真到作证的时刻,没有一个人愿意还原一下。
张强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我弄死你丫的!”就被保卫科架走了。
冯简的双手还在颤抖,巴轶牵着她回到办公室,胡子尾随其后,摇着头,脸上却是盖不住的得意的笑容。
“冯简,你太牛了。”巴轶拧开一瓶可乐,递给“功臣”。冯简满脸通红,不停地喘粗气,眼神里的愤怒和惊恐还未散去,接过巴轶的可乐,咕咚咕咚猛灌两口,打出一个响亮的嗝。
“我是不是闯祸了?”冯简眼巴巴地望着胡子。
胡子摸摸脸上的胡子,想了片刻回答。
“下次,还是脱掉白大褂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