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张大倩2023-09-14 13:424,102

  今年的中秋没有满月,淅沥的小雨下了一整天,桌上摆着护士长分好的几牙月饼,老毛一个人坐在电脑前,无聊地刷着网页,一个窗口是知网,一个窗口是新浪。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掏出一看“毛爱珍”,是二姐。

   

  “万伟啊,妈住院了。”电话那头信号不好,老毛顿了一下,焦急地问起情况。

   

  “春天开始她就说腿总疼,我给她买了点膏药,后头她又说庄上二孃给了个方子,有吃的,有抹的,上个月大姐说她脸色不好,前两天发高烧,昨天我给接到市人民医院住下了。”

   

  “现在什么情况?”老毛紧张起来,声音也大了许多。

   

  “好多了,说是慢性药物中毒,就是腿肿得厉害,鞋都穿不上。”二姐说罢叹了口气,老毛的眉心略微舒展了些。

   

  “她那个腿,是类风湿,我前年就说让她来北京换关节,她不肯啊,胡七八搞什么方子,肯定又让人骗了。”

   

  “她不是怕丽丽掉脸么,哎,那现在咋办啊?”丽丽是老毛的老婆,水潭医院的护士,而水潭是全中国最好的骨科医院。二姐一句话直戳老毛肺管子,丽丽和婆婆的矛盾让夹在中间的老毛左右为难。

   

  “行了,行了,别啥事都往丽丽身上揽,你把检查的报告单都拍给我,我值班呢,没事挂了。”老毛说完就挂断了电话,端起一旁的大茶杯咕咚咕咚起来,杯外的毛线套是妈妈上回来北京给他勾的,一用就是4、5年。

   

  桌上的手机又震起来,这次是会诊手机,老毛抓起电话——是神内,一位老年患者早饭后开始腹胀呕吐,怕是肠梗阻,想请外科会诊,在特需病房。老毛知道这又是一位有权有势的大人物,没准儿又是吃多了补品珍馐导致的胃肠不适,特需病房不是谁都能住的,这样的服务也不是谁都配有的,他挂上听诊器在镜子前调整了下发型,快步走出办公室。

   

  从神内出来,老毛顺带去了骨科,想咨询下换关节的事儿,纵使水潭是最好的选择,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精神,在自己这手术性价比更高。他敲敲门,办公室里居然只有冯简一人。

   

  “怎么只有你?你值班?”老毛十分惊讶。

   

  “我和刘艾阳,他去病房了。”冯简看到老毛,一脸热情地站起来打招呼。

   

  “噢。”老毛“嘭”一下带上门,甚至没有一个笑脸,也没有一句客套。

   

  他拨通了王远的电话,对方正带着家眷在平遥古城旅游,“呸,妈的。”王远比老毛大3岁,和他同一年进首护,来的时候都是崭新的主治,不知是世道不公还是运气不好,如今一个是骨科副教授兼医务处副处,一个是苦哈哈的一线值班医生。

   

  老毛刚回到科里,工资条准时以短信形式发送到他的手机,打开一看,绩效只有600,杂七杂八的扣费倒是一大堆,末尾的数字比想象中还要难看,他恨不得直接将手机摔飞,但从目前的收入情况,他并不具备这个实力。他点开一条未读微信,是奥沙利铂的代表,说节后要带新人来拜访一下,不知道是否方便。

   

  “哼,送钱哪有不方便的!”他摇着头喃喃自语,“方便,节后来。”他简短地回复,然后关上办公室的灯,去值班室睡觉。

   

  第二天的班是大白,一早他便提着两个鸡蛋灌饼来接班,简单交代几句后,老毛终于挎上那只旧旧的黑包匆匆走出医院,雨停了,空气潮湿阴霾,上次吸到医院外的空气已经是50小时前。丽丽难得有假期,他们准备带着女儿去爬长城,科里人手少得可怜,他和巴轶换了班,两个24小时连在一起值了。

   

  假期的一号线挤到怀疑人生,他好不容易点着脚在人缝中站稳,一旁的外地大爷突然放了个很响的屁,整节车厢的眼睛迅速朝他俩的方向聚集,大爷先发制人,操着不知哪里的口音大喊一声,“俺么放!”大家哈哈大笑,大爷迅速将目光留在老毛身上。

   

  老毛已被臭气熏得昏天黑地,看到周围几十只异样的眼睛,顿时气不打一出来。“擦!”他本想理论一番,可疲倦的身体和僵硬的站姿使他无力再多说一个字,再想想,不就一个屁,比这严重的黑锅都背了多少回,还在乎这一个屁?他也随着众人笑起来。

   

  过了天安门,一大半游客下去了,放屁的大爷也不知踪迹,他摸了下手机和钱包,还好,都在。

   

  “爸爸!”4岁的女儿从房间里冲出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甜甜,乖不乖,有没有听姥姥姥爷话?”说完固定的开场白,老毛一把举起女儿揽在怀中。

   

  “唉,你脸这是怎么了?”甜甜的脸蛋又红又肿,嘴角和苹果肌上还有几颗米粒大的小白点,老毛用手背摸了摸皮温,烫得不行,他赶快放下女儿开始仔细检查。

   

  “妈,甜甜这是怎么了?吃什么过敏了?”老毛抱着红扑扑的甜甜走到厨房,丈母娘正在做中饭,撇了一眼父女俩,没好气地说:“螃蟹呗,我左拦右拦没拦住,丽丽非给她吃,说什么进口超市买的,那就是月球超市买的,这么大点儿孩子也不能吃!”

   

  “她身上没起疹子啊?”说着老毛翻起甜甜的衣服,“身上没有,就脸上。”丈母娘补充道。

   

  “那脸是抹了什么东西么?感觉有点像蜂窝组织炎啊。”老毛心疼地将甜甜抱在怀里,一边轻摸着她的小脸,一边问她疼不疼。

   

  甜甜摇了摇头,大声说:“姥姥给我抹了蒜。”

   

  “啥?”老毛两个眼睛瞪得像铜铃,大喊一声,丈母娘吓得将一勺汤乘在了盘子外。

   

  “妈,你给甜甜抹了蒜?”老毛将甜甜放回沙发,冲着丈母娘喊。

   

  “那蒜是杀菌的,我们打小都抹啊,没听说谁给抹死了。”

   

  “那孩子和大人不一样啊,她皮肤这么嫩,本来又过敏,蒜这么刺激,整个脸都肿了!”老毛尽量平复着情绪,缩小音量,放缓语速,一点点解释道。

   

  “我的错,行了吧,你们的孩子以后都自己带吧,我们干得多错得多,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丈母娘将锅铲扣在案板上,气鼓鼓地抱着胳膊,背过身去。

   

  “我是那个意思吗?妈,我就说甜甜的脸不能涂蒜啊,她有不舒服您打电话给我们,我们处理,您别瞎弄啊……”老毛终于急眼了,但考虑到丈母娘发动战争的实力,语气瞬间又怂了。

   

  “我瞎弄?我告诉你,姆们给你带孩子,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有本事自个出去住啊!请保姆啊!耗子扛枪窝里横!”

   

  老毛杵在厨房门口,双手气得发抖。结婚7年,这样难听的话他已听了几千回,有时反驳几句,有时默默过去,生活,早在一轮又一轮的不顺利中渐渐麻木,他总在夜深人静时开导自己,谁的人生安能万事如意?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支橡胶手套,灌上水扎成一个气球,抱着甜甜边看电视边敷脸。

   

  丈母娘将饭菜摆在桌上,一通输出后她已经翻篇了,和没事人似的招呼父女俩吃饭。丽丽下班回来,老毛将抹蒜的事告诉了她,母女俩又是一顿呛呛。

   

  中秋的第一天莫名其妙,第二天鸡飞狗跳。

   

  “这个月怎么少这么多?”甜甜睡下后,丽丽敷着面膜翻看老毛的工资表。

   

  “08年那案子结了,我们科赔一半。”

   

  “多少?”丽丽追问,老毛伸出巴掌,比一个“5”,丽丽倒吸一口冷气,抱怨道:“那不是这半年的奖金了都没了?”老毛点点头,两人同时叹了口气。

   

  “我们科那老金,前脚提了副高,后脚就多出好几项路子。”丽丽揭下面膜,细细看着眼角的鱼尾纹。

   

  “我们医院搞试点,以后路子宽不宽就要看造化了。”老毛刷着手机,抬头看看镜中的老婆,“还是我媳妇最好看。”

   

  “嘁,你看看我这皱纹。你早点升副高,带个组,出去飞飞刀,跟你们老王划划价,我还能再好看点儿。”

   

  明天的长城是爬不了了,两人黑了灯,弥补了下这个遗憾的小长假。

   

  “进来。”老毛在办公室门前迟疑几秒,还是敲开了王川的大门。

   

  “主任,今早院办的会,一个是让控制下半年的医保,还一个点名了周转率……”老毛递上几页盖着红戳的纸,王川接过,扫了一眼。

   

  “有咱们科?”

   

  “那必须有啊。”老毛尴尬地笑了笑,后面的内容大家都懂,30张床,一大半都是腹膜后患者,周转率全院倒数第二,仅次于ICU。

   

  “知道了。”王川似乎并不在意,转过头盯着电脑上的CT,老毛接着说:“3床那个张强,不太好搞啊。”

   

  “又咋了?检查不都做了吗?”

   

  “做了,他不认啊,非说手术有问题,跑医务科去了。”

   

  “妈的,神经病。”王川骂完继续看片子,老毛站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意思,“怎么,还有事?”

   

  “主任,我这副高,啥时候给提啊。”老毛拉开王川对面的椅子坐下说,脸上虽然在笑,但目光却十分僵硬。

   

  王川感受到了异样,老毛很少如此,他的态度不是谦卑,不是谄媚,不是商量,而是叫板。

   

  “你有文章吗?”

   

  “科里这么多活,这么少人,您也没给我机会写啊。”老毛的心已经提在嗓子眼,对面这位留着板寸,皮肤黝黑,目光如炬的男人,18岁入伍,03年作为抗击非典的楷模接受北京市表彰,06年转业来首护创办肿瘤外科,主攻难度大、风险高、收益小的“冷门”腹膜后肿瘤。此刻的老毛双手攥拳,他知道正面“挑衅”这样一个人物的风险,他的屁股底下似有火正窜上来。

   

  “那写了再来提,没文章谁给你评职称!”王川瞪大了双眼,厉声说道。

   

  “成,那科里的事——”还没等老毛说完,王川终于发飙了,“科里的事,必须给我好好干!”王川本就不标准的普通话夹杂着四川方言,一拍桌子,老毛吓得慌了神。这样的机会怕是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他想起了前几天丈母娘的咒骂,这回不能再杵窝子了,他挺直了腰杆——

   

  “主任,从进这家医院我就是主治,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吧,这副高我该提啊,没文章的副高咱们医院提的少吗?我也得养家糊口,也得抬头做人,您不给我帮这个忙,我就走投无路了啊。”老毛用着最委屈的语气,提着最无理的要求,他知道王远是如何上位的,也知道王川手里有的是课题,当了这么多年千斤顶,也要试着当一回稻草——压死骆驼的那最后一根!

   

  “行了,注意纪律。你的情况我了解了,下个月跟着巴轶进课题组,文章的事自己多想想办法吧,科里的活让他们多帮你干点。”老毛最会扮猪吃老虎,王川典型吃软不吃硬,两人在台上台下默契合作这么多年,如周瑜黄盖,如诸葛司马懿。

   

  “主任,把冯简弄回来吧,听说她在骨科,可是大包大揽,极其能干,咱们再不来人,夜班都没法排了。”老毛反复确认王川的情绪已恢复了平静,小心地关上门离开。

   

  奥沙利铂的代表站在不远处的拐角,看到老毛后热情地迎上来,他们来到楼梯间的隐秘处,交换了一个牛皮信封,代表拿到一份名单,老毛拿到了一沓钱。

   

  “毛老师,以后咱们这政策可能要变了。”药代压低了声音,“好像是咱们院这边收得更紧了。”

   

  “政策的事,哪有呼风就是雨的,没事,放心。”老毛拍拍小姑娘的背。

   

  “王主任的意思是,以后都交给他,不让我们操心了。”药代说罢,老毛的脸色明显难看了许多,简单应酬几句便先一步走开。

   

  老毛躲进安全出口,怒点一根烟,他想了想这个月到手的工资,又捏了捏比往常薄一些的信封,心里瞬间炸开了锅:呸,打发要饭的呢,不让我升副高就算了,还准备吃独食。

   

  “妈的。”他将自己的愤怒同烟头一起,狠狠踩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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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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