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张大倩2023-09-14 15:184,364

  中秋的北京,夜晚风凉,陈羽夕穿着一件黑色及脚踝的长开衫,站在冷白的路灯下,面前这条不宽的马路,是几年前她最常走过的地方,路对面是首护医院的大门,棕色石板上浮雕着金色大字,亲切又庄严。她看看表,时间已过7点,几个斜挎着包一脸疲倦的人正在过马路,看模样就知道是刚下班的医生。

   

  陈羽夕突然朝街对面挥手,不远处一个黑色身影缓缓走来,直到走的很近,大刘的脸才逐渐清晰。他穿着一件黑色短袖,头发、胡须都精心打理过一番,他也挥挥手,一辆银色车子将他拦在路中间,他绕后跑两步,红色尾灯在他的镜片上不断跳跃。

   

  “等很久了?”

   

  “今天挺早啊?”

   

  他两几乎异口同声说出了准备已久的开场,接着又同时“噗嗤”笑了出来,阔别4年的会面居然发生在了他们最熟悉的地方。大刘站定仔细端详着陈羽夕,她圆润了不少,剪短的头发直溜溜的搭在肩头,多了几分女强人的潇洒干练,浓密的睫毛像燕子的尾羽,眼睛忽闪忽闪好似会说话一般。

   

  “胖了点,个没长。”大刘咧着嘴,躲在裤兜里的手心早已冒出许多汗来。

   

  “你礼貌吗?”陈羽夕假模假样嘟着嘴,翻了一个白眼,“吃啥?”

   

  “都成。”大刘在她左边,两人步调一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陈羽夕一下子感受到这份刻意,将刚才放肆的笑容缓缓收起,神态中多了几分优雅与冷静,“烧烤吧,那摊儿还在吗?”

   

  转过路口的小卖部,面前是一条宽阔大道,路灯的颜色也立马从白变成了黄,陈羽夕说的是会城门十字的一个小摊,东北老板,每晚8点准时出摊,烧烤、冷面、龙虾、小海鲜,在外卖并不发达的年代成为了这片最佳的宵夜场所。以前她和大刘总去,味蕾似乎也形成了某种固定记忆,在她离开北京的这些年,不论是熬夜自习的图书馆,是通宵加班的办公室,还是飘荡着雪茄威士忌香的中古酒吧,总少了这一缕地道的人间烟火气。

   

  “在。”大刘点点头,掏出手机看看时间,两人慢悠悠地朝那个方向散去。奇怪,过去总觉得这条路很短,说几句一眨眼就到了,可今天却格外长,多年不见,话题不知从哪开始。陈羽夕找了几个熟悉的人名,挨个问候一遍,大刘简单地应着,两人聊得不咸不淡,笑声也多是客气与勉强,一两个回合后就陷入一段静默。

   

  陈羽夕不时抬头看大刘的脸,昏黄的光影打在他棱角分明的五官上,胡须和头发依然在双鬓处由镜框完美的融合在一起,眼角多了几条细纹,其他的一点儿没变。回国已有四个月了,爸爸也已经在协和医院完成了两次介入和放疗,最近身体稍有起色,她才提起兴致约大刘出来。这张熟悉的脸,也在四年中的某些深夜出现在她梦中,每当他毫不犹豫挡在自己的身前,每当他被尖刀扎得血流满地,她都会惊醒,摸着手腕上的刀疤,掩面痛哭。她再次见到他,情绪却只剩下了平静。

   

  “回来呆多久?”

   

  大刘将双手背在身后,陈羽夕讲话时,他会习惯性微微侧头,以便在夜晚的大风中缩小身高带来的音量差异。过去发生这一幕时陈羽夕就会撒娇发脾气,然后一把挽起他的胳膊,笑眯眯说自己是他的“暖水瓶”,而现在她只是将音量调大,依然维持着礼貌的距离。

   

  陈羽夕并没有直接回答,反倒迅速丢出另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升主治啊?”

   

  大刘搓搓头,叹了口气,也没有立马回答。最后一个红灯了,对面摊位的老板已经架起了炉火,不少常客早已手拿白色小框开始认真挑选起了食材,四起的浓烟将大北京的市容搞得一团糟,路口的车子暴躁地狂摁着喇叭。

   

  绿灯亮起,两人快速跑过斑马线,“希望是明天。”大刘突然说。

   

  吱——大刘的手机在口袋中震了两下,“明天夜班吃啥?中秋节,我请客。”

   

  是冯简的微信。大刘不等回复就迅速熄屏,熟练地从柜台里拿出两个白框。老板笑嘻嘻地打量着陈羽夕,然后热情地跟大刘打招呼,“来了,老弟。”

   

  动物油脂、孜然、辣椒混合出浓厚的香气,食客们怕被油烟熏到,纷纷散开,只留陈羽夕站在烟雾里不停地深呼吸。

   

  “怎么样?今天的肉新鲜吗?”大刘拉了下陈羽夕的袖子,将她拽到一旁。

   

  “啥?”陈羽夕揉着被烟熏透了的眼睛问。

   

  “你这么个吸法,大哥都慌了,城管队伍里还有会特异功能的女便衣,这生意真不好干喽。”大刘说着夺过一个白色塑料饭盒,老板乐得前仰后合。

   

  “滚吧你。”陈羽夕哈哈大笑,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样子。

   

  两人正撸着串,大刘手机又响了,这次是黄三翮。大刘接起,恭敬地叫了句“师傅”,随后表情渐渐凝重起来,不停回答着,“嗯,明白。”一旁的陈羽夕小心听着,顺手将吃过的竹签扎在饭盒背上。

   

  “怎么了?”大刘刚挂电话,陈羽夕就关切地问。

   

  “没啥,科里的事儿。”大刘调整了下情绪,拿起一串土豆,看到陈羽夕的饭盒,指了指说:“美国人吃饭都得拜把子吗?”陈羽夕又笑了一轮,眼睛鼻子嘴巴都凑在了一起,在浓烟滚滚的街头上气不接下气。

   

  “老黄,还是你们科主任?”陈羽夕抹了抹眼泪,一本正经地说。这几个月她思前想后,除了爸爸的病情,借着医改东风创业才是她回国的最终目的,她对着通讯录盘了一圈儿——王川是杀手锏,要留着最后用;白理这人太佛系,不适合打听消息;老毛的关系还没近到那一步……只有大刘,他深扎在一线,又背靠黄三翮这颗大树,系统内的这点儿风吹草动,只要他愿意留心,一定能给她些蛛丝马迹。

   

  “对,目前是。”大刘问老板要了瓶可乐,一拧瓶盖,呲啦——黑色的糖水在二氧化碳的推力下喷了一地。

   

  “哎呦,你这”陈羽夕从柜台里猛抽几张纸帮大刘擦手,一旁的东北大哥满脸歉意说要给他们打折。

   

  “怎么,快退休了?”陈羽夕继续问。“快晋升了。”大刘边擦边回答,却从陈羽夕的微表情中品出些端倪,果然陈羽夕不像是闲聊,而是继续追问,“升什么?”

   

  “你咋那么好奇?”大刘假意警觉,歪着头盯着陈羽夕的脸。陈羽夕刚要拿过可乐,看到他的眼神,愣了一下,瞬间收起了笑容,气鼓鼓地说:“我想给他当儿媳妇,成吗?”

   

  “他可就一个女儿。”大刘拧开瓶盖,递给她,将插满竹签的饭盒扔进垃圾桶,转身就去结账。陈羽夕从包里掏出一盒烟,取出一支,在烟嘴上用力捏了一下,又翻找起了打火机,大刘停了几秒,马上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啪——窜出一串黄色的小火苗。陈羽夕将头靠过去,黄色的烟丝转为橙色又瞬时变黑,散着缕缕白烟萦绕在她独特的“屁股下巴”之间。

   

  “啥时候学会的?”大刘也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点燃一支,用左手两指夹着,陈羽夕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全套动作,最终将眼光定在了左手中指第二指关节那颗褐色的痣上。一次外科操作联考中,她和大刘一组,题目是消毒、穿衣、铺巾,因为那颗痣太大,一度让她认为这家伙没有把手洗干净,于是疯狂地在下面使眼色,考试结束了,他们组拿了总分第一,从那天起,她就爱上了这颗有意思的痣。

   

  “去美国后。”大刘看着陈羽夕娴熟的动作,就知道她已是个地道的烟民,烟雾缭绕着她的发丝,淡淡的薄荷香夹杂着厚重的尼古丁,包裹着两人周围的空气。

   

  “你,胸口还疼吗?”陈羽夕突然转过脸,瞟了眼大刘的右胸,接着又盯着他的眼睛。

   

  “下雨天还有点儿,你手呢?还疼么?”大刘碰到她的目光,立刻将视线移到她的手腕上。

   

  “疼。”陈羽夕摸着手腕上的长疤,它像一条丑陋的蜈蚣,横行在雪白的皮肤上,中间部分因为疤痕挛缩浅浅地凹下去一块,原本纤细平滑的手臂像被啃食过一般,有点吓人。

   

  2007年的圣诞节,大刘回学校参加肿瘤影像学考试,陈羽夕则在科里值夜班。那段时光对陈羽夕可谓度日如年,她是北清医学部本硕7年制的学生,05年开始在首护医院实习,06年选择肿瘤外科专业跟随王川主任,也是北京市第一批在校参加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的医学生。研二的她作为实习住院医生,接管了一位女患者,骶尾部良性肿瘤,王川亲自做了手术,起初一切良好,可不知怎的,一周后患者开始出现低热,经B超探查切口周围有积液,但量不大,加强换药时的引流即可。二级医生田大夫带着陈羽夕每日一次,按压引流。

   

  又是一个星期,患者渐渐不烧了,眼看就要出院了,意外却再次发生。

   

  家属找到陈羽夕,说患者放屁时总感觉引流管有气泡,她立马叫上田大夫一起做了个美兰试验,确诊为继发性直肠瘘,通话讲就是直肠破了个小眼,这也是骶尾部手术常见并发症之一,只需要三套管冲洗,慢慢就会自愈。可邪门的是,患者的身体每况愈下,直到持续高烧还诱发了全身DIC,王川做了第二次清创手术,麻醉主任全程参与抢救,才挽救了那条可怜的生命。

   

  两人沉默了一会,似乎在同时回忆着这些细节,烟在大风中已燃尽,烟灰掉在陈羽夕白色的球鞋上,她扔掉烟蒂,拉紧了身上的外套。

   

  大刘准备打车送她回家。

   

  “今天,我送你吧。”陈羽夕突然说。

   

  大刘点点头,并没有拒绝。两人沿原路返回,开玩笑似的复盘着当年惊心动魄的情节。

   

  “你真是跑回来的?”陈羽夕裹着前襟,咧着嘴问一旁的大刘。

   

  “到军博开始跑的。”大刘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的衣服,发现没什么能脱给陈羽夕的,又将两手插回裤兜里,“要从北清开始跑,你早死好几回了。”

   

  “哎,你真白长这么高个儿了,人家都抬刀了,你干嘛不一脚给丫踢飞啊!”陈羽夕语调轻快,好像压根儿不在意自己差点成了对方的刀下亡魂。

   

  “嘿,那人家拿刀跟门口转两钟头了,你丫倒是提前跑啊!”大刘急得一拍巴掌,陈羽夕笑的花枝乱颤。

   

  “我们科那布局,我跑得了么,办公室的门,连个锁都特么没有。”

   

  “幸亏扎了老子右胸,这要是左边,你们家族谱上铁得有我刘艾阳的大名。”大刘骄傲地竖起了大拇指。

   

  “哎,你们科新来个会武术的女学生,这要是她,那哥们早被反杀了……”接着他兴奋地讲起冯简营救无名氏的全过程,陈羽夕两眼放光,不住地拍手叫绝。

   

  两人说着闹着,很快来到了宿舍门口,陈羽夕抬起头,这栋小破楼是她住了3年的地方,一层食堂有她最爱的麻辣香锅,不远处的八角亭是她和大刘谈情说爱的场所,所有回忆如猛兽般爬出她的脑海,她眉头紧锁,心里泛出一阵酸楚。

   

  “来一根。”大刘点好一支烟,递给陈羽夕,她二话没说,接过猛吸一口。眼角的泪已在脸颊上滑出两条深深的印记,她背过身。大刘犹豫片刻,拍拍她的肩。猩红的火光在风中耀动,他很想抱抱她,哪怕像朋友一样,理智却扯住他的臂膀,他们一动不动,站在老地方。

   

  冯简背着书包从远处走来,仰头欣赏着泛黄的银杏,宿舍楼下有两个黑影,其中一个她再熟悉不过。她停住脚步,心脏像漏拍了一样,想绕开,却发现只有一条路。

   

  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你放学了?”大刘发现了她,尴尬地打了个招呼。

   

  冯简低着头,“嗯”了一声,就迅速爬上楼。陈羽夕转过头去,只看到一个女孩的背影。

   

  她将烟头扔在地上,接着说:“我爸生病了,肝癌III期,不能手术,现在在协和做介入和放疗。”

   

  大刘是除了范弭第二个知道这件事的人,作为国内最顶尖学府毕业的医学博士,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大刘恍惚一下,将脱口而出的“啥”咽了回去。

   

  此刻的沉默震耳欲聋。

   

  大刘终于鼓起勇气,摸了摸陈羽夕的头,就像他们刚在一起时那样。上一次是在首都机场,他来送她,看她拖着沉重的行李,带着对人生满满的失望与沮丧,挥手对他说:“你要保重。”大刘最后一次用力地摸了下她的头,转身,消失在一片人海里。

   

  “我送你回去吧。”大刘说。

   

  “可是你都到了。”陈羽夕眼眶红红的。

   

  “没事,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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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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