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27、28”,冯简边走边数,心里默记着,“大门口离护士站3步,护士站离医生办27步,第16步左转。”这个习惯从5岁开始养成——爸妈离婚后,冯简和妈妈搬去了姥姥家,有次不小心从黑漆漆的楼梯上滚下去,磕掉了自己心爱的小虎牙,从那之后妈妈就教她记步子。凡是晚上频繁出没的地方,她都会下意识地数一数,而这条长廊将是未来1000多个日夜走过最多的地方。
冯简一抬头,办公室门外站着一位高个医生,他皮肤白皙,带着一副细边框眼镜,头发梳得锃亮,白大褂内是一件笔挺的格子衬衫。他双手举起一张A4纸,后退半步扫视左右,仔细调整着位置,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冯简。
“右边,再上去点儿。”冯简双手插兜,端详片刻,突然说道。
高个医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一个猛回头,清脆的“咔”声伴随着“哎呦,我擦”从他的头颈部依次传出,回荡在走廊里。冯简赶快上前扶住他,又缓缓帮他把僵在半空的脖子转了回去,随后立刻赔上一个笑脸,毕恭毕敬地说了句“不好意思。”
“你找谁啊?”高个医生皱着眉头,钻心的痛使他只能从眼角缝里瞧着冯简。
“我是咱们科新来的研究生,我叫冯简,老师好。”冯简说罢鞠了一躬。
“噢——就你啊。你走路咋没声儿啊!”他忍痛贴好了胶条,扶着脖子走进办公室,冯简站在门外,看着白纸上的8个大字。
“禁止医药代表入内”
这时,一串急切的脚步声从转角方向传来,几秒后一个身穿绿色刷手服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医生提着一个黑袋子出现在冯简面前。
“你找谁?”
冯简按刚才的范本回答了同样的问题,中年医生挤出一个客气的笑,招手示意她快进去。
肿瘤外科的医生办公室比骨科小1/3,大门正对着三扇窗户,窗根儿下是一排电脑,左边墙面上挂着一块大白板,右边则是一张盖着玻璃板的大桌,高个医生正捂着脖子调试着投影仪和电脑,嘴里不时发出“嘶——嘶”的声音。沿着大门的两侧分别是一排书柜和更衣柜,门口一张高台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水杯和暖壶。4、5个医生在电脑前拼命敲着,中年男医生端着一个大玻璃杯子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悠闲地喝着茶水。冯简环顾一周在白板下找到一张空凳子,顺势溜到角落里拿出小本坐好。
不一会儿,王主任和另一位头发花白的男医生推门而入,大家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儿,转向投影仪对着的白墙,中年医生也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耸了耸肩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U盘递给依旧捂着脖子的高个医生。
“老毛,唱一下。”王主任坐定,抬起手指了指墙上的白板,中年医生立马起身朝冯简的方向走去,众人也一齐回头,这才发现角落里多了一张清秀又陌生的脸孔。
“哎,冯简来了!大家认识一下,这是咱们科新来的研究生,最近在骨科轮转还挽救了一个跳楼的患者,获得了全院表扬,大家应该也听说了一些,来,你跟大伙儿自我介绍一下!”王川脸上挂着藏不住的骄傲,刚还立着的眉头缓缓放平,说罢带头鼓起了掌。
冯简的屁股迅速从椅子上弹起,双颊一下红到了太阳穴。
“各位老师好,我叫冯简,本科在江云医科大学。因为小时候被外科医生救过命,所以特别崇拜这个职业,非常感谢主任招了我,我一定努力工作,请老师们多批评指教。”她鞠躬抬头,落落大方的笑挂在脸上。
“不错!不错!以后常回来,给大伙儿帮帮忙。”王川满意地笑着,冯简连连点头,正对面的高个医生一边捂着脖子,一边对着冯简竖起了大拇指。王川冲着中年医生点了下头,他立刻站到冯简身边说了句,“来,让让。”
冯简赶忙挪开凳子,将一大片空地都让给了这个胖胖的身体,她仰起头仔细看着白板上歪歪扭扭的字迹,这与骨科的白板大有不同——整个科室仅有“毛”、“胡”两组,各组患者数量却相差悬殊,“毛”下方的一长串人名少说也有二十几个,而另一侧的“胡”只有单薄的4、5个名字。“毛”组的名字里,有一些被做了特殊标记,比如蓝色的阿拉伯数字后缀,或者红色的五角星前缀。冯简皱眉思索着,中年男医生清了清嗓子,开始按照白板上的顺序,逐一汇报患者的情况。
这样的病例汇报冯简还是第一次见,二十多分钟过去,面前的中年男医生将全科30位患者的所有病情一字不落全部背了一遍,从入院到手术再到最新的检验结果,他条理清晰,思维缜密,王川认真听着,时不时将一些结果录在白纸上,其余众人则全程目不转睛盯着白板,那气势,不输一场巨星演唱会。
冯简的眼神中满是惊讶与崇拜——光是记住这些繁杂的信息就需要非一般的脑力,何况许多患者并非第一次入院,他甚至可以准确说出前几次入院的时间和手术、愈后、复发等情况。他神色自若,语速不急不慢,几道深深的法令纹和额前一撮花白的头发,透出一股莫名的老成。
“唱”完了,冯简几乎要热泪盈眶,比起自己刚才获得的掌声,她觉得毛医生更值得一番喝彩,冯简已将双手备好只等发令,不料所有人又齐刷刷地将身体转回投影仪方向。老毛的双肩立刻松了下来,低头撇到冯简激动的眼神,浅浅笑了一下,整个人又恢复了无精打采。
下面轮到高个医生,他打开PPT,开始做新的病例汇报。原来他叫巴轶,听口音就知道是地道的老北京,冯简将患者姓名抄在自己的小本上,不住地回头扫视白板,奇怪,为什么没有他的名字?
“患者于9月19日凌晨2:37分因多器官功能衰竭死亡。”巴轶平静的语气还是将沉浸式观察的冯简震的一激灵儿,她推了推眼镜逐字逐句盯着墙上的PPT。
“患者66岁,半年前因腹痛腹胀入院,诊断为原发性肝癌IIIa期。既往史:糖尿病、高血压20年,吸烟史50年,饮酒史40年……”
“谁的病人?”王川停下手中的笔,率先开口。
“我和巴轶的。”老毛答到。
“那你补充。”王川神色凝重,一只手不停在嘴巴上搓来搓去。
“这个患者年龄不大,主要的问题是血糖控制的不理想,入院时血糖16左右,我们请了内分泌会诊,术前差不多控制在10.5。”老毛停了下,见王川没有任何反应,又继续说。
“术后第三天开始低热,切口和引流都是正常的,胸片也没有太大问题,因为糖尿病多年,肾功能一直不太好,考虑还是继发了泌尿系统的感染。”
“还有呢?”王川继续冷着脸问。
“后面感染控制的不理想,加上糖尿病引起的肾损——”老毛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盯着王川的每一个动作。
“继续啊!”王川突然大声吼道。
“最终还是引发了DIC,导致多器官功能衰竭,死亡。”老毛的声音明显不如“唱台”时那般沉稳,最后几个字慌得像是从喉咙芯里跑出来一般。
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大家的表情都难看极了,冯简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谁能想到,上班才短短一个月,就见识了两位科主任的雷霆大怒。
“完了吗?没人再说了吗?”王川扶着腮环视一圈。
“咱们这个死亡讨论,目的是什么?是为了让我们总结教训、吸取教训,发现自身的不足,避免以后再出现这样的问题。你们在讨论啥子?你们得到了啥子教训?我看你们就得到了一堆狗屁!”王川将手中的笔狠狠拍在桌上,巴轶又被吓了一跳,脖子又不自觉地扭了一下。
“这个患者到底是什么原因,关键地方你们又遮遮掩掩地不说,手术前就问你们,血糖控制的怎么样,肝肾功能怎么样,只有内分泌会诊,肾内科评估了吗?家属有没有充分地沟通?术后的预案又在哪里?”王川倒了口气,接着吼。
“发烧了!只知道抗感染和补液,改善微循环的治疗有没有,平均动脉压监测过吗?DIC早期你们在干啥子?一个个查房的时候都跟傻B似的,就会杵在那——”
王川的话戛然而止,办公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他垂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时突然有人敲门,现在离门最近的人是冯简。她迅速起身将门打开一个小缝,外面站着一个身穿粉色连衣裙的女人,看样子不像患者家属,冯简小声问道,“你找谁?”
粉裙女人伸着头往里瞅,随后微躬身子谄媚地问道,“你们开完了吗?我跟毛医生说过的,我先把饭提进去吧。”冯简回头看看老毛铁青的脸,也不知道该怎样通知他,更不能让这位不速之客在此时闯进去,只好半掩着门,准备向她解释情况。
老毛似乎注意到了,来到门口将冯简推回办公室中,自己则在虚掩的门外小声与粉裙女人嘀咕几句,几分钟后拎着两大袋盒饭独自进来。还没等王川开口,老毛便解释道。
“爱必妥的小齐,给咱定了晚饭。”
“还有个事,今天上午院办开会,强调了药械代表的问题,从下个月起,咱们医院正式成为“医药分家改革”试点单位。要求全院科室“关好门,管好人”,医药代表一律不许进入办公室,医生要多花心思在病情上,而不是人际关系上,明白了吗?”说到这,王川的语气终于缓和了许多,老毛迅速把握到这份“善意”,忙从袋子里掏出一盒饭,递了上去。
时间已到晚上7点半,大家的肚子也都咕咕叫起来,王川停了几秒,接过饭盒对着老毛说,“病人的事,没有小事,都要很上心。”老毛诚恳的点点头,王川拿着盒饭起身离开,大伙儿终于舒了口气。巴轶纹丝不动钉在电脑前两个多小时,脖子早已动弹不得,不停发出“哎呦——哎呦”的声音,一旁花白头发的老医生,立马放下筷子帮他正骨。
“冯简,你在骨科转多久?”老毛递上一盒饭。
“6个月。”冯简接过饭盒又说了句“谢谢”。
“啥?6个月?我们这天天脚打后脑勺的,你去给人家当童养媳,教育处真是一群傻B——”老毛“啪”地掰开筷子,一边往嘴里刨饭,一边咒骂。
“哎,你在骨科忙吗?”巴轶扶着脖子问。
“忙,查房、换药、收病人、写病历,就是手术让我上的少点。”冯简认真盘点着近来的工作。
“嗨,不错了,等回了娘家啥都会干了。”巴轶笑着对还在生气的老毛说,接着又对冯简竖起了大拇指,老毛摇摇头,大家边吃边聊。
冯简嚼着冰凉的饭菜,心里满是王川刚才那番慷慨的论述,她快速吃好向大家道别,关门时再次瞟到白板上那串长长的名字和专属于它们的特殊标记,心中五味杂陈,像被压了巨石一般沉重。
她来到小花园,今天不知怎么的,八角亭下的几盏射灯都没开,这让对面小屋的探照灯更加耀眼,她走过去坐在一颗银杏树下,拿出手机准备拨通桐姨的电话。
“嘿,干嘛呢?”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冯简一抬头,大刘湿着头发拎着一瓶可乐站在路旁。
“刚在我们科开完会,你才下手术啊?”冯简将手机装回白大褂兜中。
“我说你大晚上站太平间门口,干嘛呢!“大刘指了指探照灯下的小房子。
冯简手臂上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瞪大眼睛回头看,又迅速将头扭过去,打了个冷颤,撒腿就朝大刘身边跑。
“这是,太平间?”冯简哆嗦着。
“昂——都来这么久了,你不知道?”大刘慢慢向前走,冯简紧随其后,有点害怕又总是不自觉地想再瞄一眼,她想起了王川和老毛的对话,突然停住脚步问大刘。
“你会记得自己的每一个死亡病例吗?”
大刘愣了一下,回头打量她,短暂思考后点点头。
“记得什么?”冯简继续问。
“年龄、诊断、死亡原因、抢救过程、家属反应。”大刘拧开可乐大口大口喝下去,随即打出一个响亮的饱嗝,冯简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大刘没有听到脚步,便再次回头,不巧刚好与冯简的眼神撞上,微弱的路灯映在她脸上,眼睛里透出很干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