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想吃点啥?”大刘打开柜门将蓝色的澡筐放进去,又拿出一条白色毛巾将头发上的水擦干。
“你一般都吃啥?”冯简敲着病历回头问,今天是她在首护医院的第一个夜班,病区里静悄悄的,办公室只剩下大刘和她两人。
“我一般吃冒菜,你第一回值班,还是吃个吉利的吧。”大刘拿出手机,打开APP开始浏览。
“冒菜不吉利?”冯简一脸疑惑。
“值班呢,要逆向思维,红红火火的在我们这都算不吉利。”大刘说着下单了一份披萨,是PEACE的谐音。
冯简会意地“哦”了一声,接着拿出自己的小本,坐在大刘旁边,准备将这段日子积累的问题,统统问一遍。
手术室为什么那么冷?检查脚的时候为什么不戴手套?骨水泥到底是从哪个孔打进去的?关节镜手术为什么要人抱腿而不是用支架吊起来?大刘一边笑一边摇头,“啊——都是好问题啊!”
“无名氏跟我说,他儿子前年得白血病去世了。”冯简将一片披萨撕下。
“他还跟你说这个?”大刘边吃边说。
“什么情况会叫‘无名氏’?”冯简继续问。
“无法证明身份,联系不到家属。”
“不能用指纹识别出来么?”冯简不解。
“我们是医生,又不是刑侦,凭啥识别他指纹。”
大刘大口嚼着,拿出手机悠闲地刷起来。冯简点点头,又撕下一片。
“他不是第一回跳了,去年春节就跳过一次了。”大刘平静地说着。
“啥?”冯简惊呆了,手里的饼“pia”一下盖在身上。
“他儿子应该是再障,从开始流鼻血到去世,总共不到3个月,工头掏过一回钱,再要人就跑了。他找过警察,这也不算刑事案件,实在没辙了就想假装跳楼,能上上报纸新闻也是好的,结果一不小心真滑下去了,4、5米吧,倒也不要命……”
“然后呢?”冯简紧张地追问。
“然后就来我们科了,胫骨骨折,没交钱也不能手术,只打了石膏,躺了半个月出院了。”大刘拧开一瓶可乐,咕嘟咕嘟喝起来,随后打出一个响亮的嗝。
“啊,大刘,大刘!快,叫保安!”
走廊上突然传来护士的尖叫,大刘和冯简迅速扔下手里的食物向外飞奔。
一位护士正在打电话,另一位朝他们的方向跑来,走廊尽头的窗台上爬着一个黑色身影,一条腿跨在窗外,另一条腿艰难地向上拉扯着,窗台下歪倒着一副拐杖。
是无名氏。
“你干什么,快下来。”大刘几步冲上去,站在距离窗台一米左右的位置举起双手大声对无名氏喊道。
“我出不出院,都是死,还不如死在你们这。”无名氏哭喊着,一只手紧紧扣住窗台边缘,另一条腿还在使劲向上蹬。
“都治好了,死什么死,你先下来,有什么困难下来说。”大刘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缓,同时对身旁的冯简使了个眼色,缓慢向窗台右侧移动并一点点靠近他。
“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了。我儿子死了,家也回不去了,腿也坏了,救助站不收我,出去也是个死,你们救我干啥?我咋就死不掉啊!”无名氏的情绪越发激动,走廊上开始出现零星围观的家属,打完电话的护士将他们一一驱赶回病房。
“儿子不是你的错!你家在哪,我可以给你买票回去啊,你才四十多,你看看我们科,八九十的病人一大把,腿也给你治好了,咋就不能活!”大刘边说边试图靠近。
无名氏这次大约是真心寻死,格外警觉,大刘前进一点他就往窗外多去一点。
“我回去干啥,一个瘸子,钱没了,人没了,活着也是费米,还不如死了干净。”无名氏用尽全身力气哭喊着,目光涣散,双眼通红。保卫科乌泱泱来了一大堆人,他瞬间崩溃了,对着走廊疯狂咆哮。
大刘见状赶忙对着人群大喊,“你们先别过来!”同时两手举起,随时待命。
“你是南方人吗?我也是南方人。你上回来,就是我给你治的,你的腿能治好的,我保证。你别激动,有什么困难跟我说,我一定想办法。”大刘诚恳地看着无名氏,语速再次放缓,脚尖却继续朝着他的方向慢慢挪动。
无名氏一边哭一边向后退,什么都不说,手指也没有刚才那般有力,身体不自觉地前后晃动。冯简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她躬下身子寻找角度,眼睛不停地看向大刘,等待着他的信号,随时准备扑救。
场面陷入僵局,大刘并非谈判专家,前前后后也只想出那么几句说辞,众人都在静止状态,突然,无名氏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对着窗外大喊一声,“爹来陪你了”,就将手松开,整个人向外倒了出去——
大刘闪电般一步冲上去拦住了他的身体,冯简几乎是同步,向前一记抱扑,死死拽住无名氏悬在窗台上的腿,无名氏僵硬的身体垂直从窗台边缘朝内滑落,大刘转头对着冯简大喝一声,“脚,脚!”
冯简立马双手下滑身体左倾,将无名氏的双脚紧抱在怀中,在他重重摔在地上前,用自己的肚子当肉垫保护住了依旧裹着厚厚纱布的那对脚后跟。
保安和警察一股脑冲上去,一翻拉扯后,几个壮汉将无名氏抬上床,他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但没有人再应答。
大刘赶快将冯简扶起,问她有没有受伤,冯简摇摇头,大刘高高竖起两根大拇指,不停地赞叹。
今晚起,王主任招了个会武术的女学生,不再只是手术室的新闻。
“你真练过啊?”大刘一边洗手一边问。
“练过啊,到考研为止,练了10年。”冯简站在大刘身后等着洗手。
“啊,上大学还在练啊?”大刘一脸不可思议。
“对啊,我还是校队队长呢。”冯简带着骄傲的口吻用力搓起了肥皂。
“你哪个大学啊?咋还有武术校队?我都没听说过。”大刘拿出手机打开浏览器,输入“哪个大学有武术校队”,百度给出了一排答案——“XX体育大学”。
“啥武术校队,我排球校队啊。”冯简脸上大写着不可思议。
“手术室都说你是学武术的,你这又爆扣又飞扑的,再说你的身高也不像打排球的啊?”大刘说着用手指在空中对着冯简的头脚比划起来。
“我真练排球的,就是太矮了才当不了专业运动员,随便打着玩玩。”冯简将最后一块披萨拿起来,递给了大刘。
走廊上还能依稀听到无名氏的哭声,值班护士为了稳妥用安全带将他的四肢固定在床架上,留一名身强力壮的男护工坐在一旁整夜看守。大刘去看过一次脚的情况,幸好冯简保护得当,伤口完好,一切正常。大刘终于松了一口气,绕去护士站安抚了一下,又回到办公室。
“他也很可怜。”冯简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无名氏的崩溃在她脑中不停回放,想到他松手后仰的那一瞬,她还是不觉地手心冒汗,心咚咚直跳。
“医院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你看这条走廊,有拼命求生的甲乙丙丁,就有绝望赴死的无名氏。”大刘将水开得很大,认真冲掉手腕上的白色泡沫。
冯简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沉默了一会,接着问,“你怎么知道他是南方人?”
“因为他说费米,你们北方人不咋吃米吧。”大刘语调上扬,也在刻意转移着话题。
“他儿子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上回来,刚好是过年,我给他拿了盒饺子,吃完他就哭了。”大刘仰起头,叹一口气。
冯简停了好一会,静静地说:“其实,他有死的权利。”眼神中却满是无奈和迷茫。
“但他不能死在这。”大刘盯着冯简的双眼,坚定地回答。
墙上的钟表似乎被手动拨快了一般,迅速指向11点,冯简要回去了,不然门禁就要落锁,无名氏吃了镇静药已经睡去,未来的一段日子他的吃喝拉撒都只能在那张床上,护工也会24小时保障他的安全,直到他离开,重新回到这茫茫人海中。
转眼间到了无名氏出院的日子,他的脚已经好了,基本不需要拄拐,护士长找来几件旧衣服,黄三翮却让大刘重新给他买一身。冯简将新衣服拿到无名氏床前,在那晚之后他又重新陷入了沉默,再未说过一个字。
冯简将他破烂的旧衣折好,放在床尾,一张黑白1寸照从口袋掉出,落在白色的床单上。照片里是一个小男孩,剃着平头,细长的眼睛与无名氏很像,右下角印着一行黑字:铜陵照相馆,背面是一串工整的蓝色笔迹——段小凯,1995生日留念。
冯简内心升起一片巨大的黑云,压力快速蔓延到每一条神经,她小心将照片放回旧衣服的口袋里,轻声离开病床。
办公室只剩冯简一人,无名氏松手的场景又浮现在她脑海里,她转过头看着窗外,一阵风将两滴眼泪吹了出去。
铜陵是哪里?她打开网页搜索着。
“吱——”手机在口袋中震动起来,是王川的微信,“周四下午,来科里开会。”冯简恭敬地回复着,刚下手术的大刘提着一瓶可乐回到办公室。
“给无名氏办下出院,明天中午救助站的人来接他。”
冯简并未抬头,只嗯了一声,继续着手头的工作。大刘见她心不在焉,也不多话,冯简从打印机中抽出一张白纸,对折几下后撕出一小片,认真地写着什么。
日头落下去,北京的秋夜凉风习习,下班前冯简又去看无名氏,准备了一些话想跟他聊几句,不巧他正睡着,冯简往杯里添了些热水便悄悄走了。
一早无名氏在护工的帮助下洗了头和脸,还刮了胡子,换上黄三翮新买的衣服,简直判若两人。他在破烂的衣物里不停翻找,最终在一个手缝的小口袋里找到了那张照片,还多了一枚纸条。
“为了小凯,好好活下去吧。”
他掩面痛哭,用纸条将照片牢牢裹起来塞进新衣服的口袋里。今天的太阳很好,墙上的挂牌正好出现在阳光里,“患者服务宗旨”几个大字格外显眼,以往这时,冯简就会拿着换药碗出现在他床前。无名氏起身缓缓向前走,这是他第一次参观医院的长廊,白色乳胶漆墙面,浅灰色PVC卷材地板,护士站前台的高级木纹只是贴纸,长廊上两条无障碍扶手的胶条该换新的了……他慢慢走着,细细看着,从尽头到门口,医生办公室就在最前端。
他停住了。
“还有啥事吗?”冯简看到他,赶忙迎出去——
“没啥事了,谢谢你们。”无名氏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想说些什么,但千言万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冯简拍拍他的胳膊,露出了一排整洁的牙齿,“应该做的,多保重。”
“谢谢!”无名氏深鞠一躬,抬起头已老泪纵横。冯简先是一愣,然后下意识也回鞠了一个,又觉出不对劲,红着脸返回了办公室。
无名氏擦擦泪,回头看那张停在窗台边曾属于自己的加床,宛如深渊。
冯简打开笔记本,在“加1:无名氏12468803”的后面写上“段小凯的爸爸”。
他并非不配拥有姓名,只是再也承担不起这个名字后面的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