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刘丢给冯简一片金色的小钥匙,后面追着一个红色卡片,女33号。
这是手术室的更衣柜,从今天开始冯简就要踏入术间,开始她作为外科医生真正的旅途。“手术室在8楼,早点上去,不然要罚款。”大刘一边嘱咐一边冲进办公室开医嘱,冯简捏着钥匙将自己的胸牌调整好位置,朝电梯走去。
医院里的电梯只有一部是有人值守的,就是通往手术室的这一部,因为它在8楼的那扇门直接开在了手术室的半限制区内。电梯门开,一张半米高白色的前台桌,里面坐着一个中年女性,约摸四五十岁样子,穿着深绿的刷手服带着两条白色的长护臂,一顶黄色花纹的手术帽,低头核对着今日的手术安排。
“老师,骨科的。”冯简自华民医院教育处事件后,就对这种面色冷峻纹着藏青色眼线的中年妇女心有余悸。
“牌。”她看了眼冯简,继续低头核对,同时伸出一只手准备接过什么东西。
冯简将红色钥匙牌快速递到她手中,哪成想她竟手一翻将钥匙丢下去,还不耐烦地补充。
“胸牌。”
冯简捡起钥匙,赶忙从白大褂上取下别针,将蓝色胸牌再次递到她手中。正在这时,大刘从敞开的电梯门中出现,藏青色眼线包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表情也轻松了不少,笑眯眯地说。
“今天几台?”
“就一台。夏老师,这是肿外王主任的新学生,在我们科轮转呢,您可要多关照啊。”大刘指指冯简,冯简赶紧懂事地鞠躬,连道“夏老师好。”
“嗨,我还以为进修大夫呢。吆,你就是那个会武术的?”夏老师来了兴致,甚至从桌上找出一个老花镜戴上,细致地观察起冯简来。提着澡篮上来的医生越来越多,纷纷笑嘻嘻地看冯简——冯简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注搞的满脸绯红,心里想着,什么武术?谁会武术?
冯简从一堆叠好的刷手服中拿了一套,换上拖鞋走进更衣室。更衣室的另一个门开在限制区,出口的墙上贴着一片镜子,冯简将头发高高盘起把所有碎发一点点塞进帽子里,系好口罩塞好衣裤走了出去——
完蛋,是哪间,忘问了。
冯简慢慢走着,每路过一间手术室就伸头往里看,患者都穿着同样的衣服,戴着同样的面罩,躺在那里几乎没有分别,眼看这条通道就要走完了,她焦急地搓着手。
突然,身后有人喊她。
是刷好手的大刘。走廊上的红色电子钟已快要接近9,冯简迅速折返回去,用脚轻轻踢了下门口的开关,“唰——”
屋内站着5个人,大刘已经接过器护递来的弯盘和卵圆钳开始消毒了。
“刷手去吧。”王远看了眼冯简。
冯简用教科书式的流程刷完了手,两手握拳悬空于胸前返回术间,王远点点头,器护看了眼巡回,巡回立马走到冯简一侧,小声说:“上过台吗?不会晕吧?”
“放心吧,人有武功。”大刘一边消毒一边说。
器护立马打开一个新的绿色包袱,从里面拿出一件干净的手术衣放在无菌台上,冯简拿起手术衣,向后退几步提着衣领轻轻一抖,衣服沿着褶皱痕迹逐渐展开,她向上一抛同时双手迅速伸进袖口,手术衣半搭在她的身上,巡回则从后面将领口的带子系好。王远刷手回来,用同样的动作穿了一遍。
“多大手套?”器护问。
“六号半。”冯简回答,接着打开一副无菌手套带好,又将手术衣前的两根腰带解开交叉,一根递给身后的巡回,另一根则拿在手里,巡回拎起一根,冯简逆时针转一圈接过一头交叉系好走向手术台,大刘示意她站在王远边上,自己则重新去刷手。三人准备就绪,王远主刀,大刘一助,冯简二助,手术正式开始。
“冯简,说下患者情况。”王远一边切皮一边问。
“患者无名氏,男,年龄不详,9月13日从北京西站北广场的天桥上跳下,据患者口述双脚着地,之后双足肿胀,疼痛,无法行走,患者自己爬到一小区内,于9月15日下午被小区保安发现并报警送往我院急诊,X光检查提示双侧根骨粉碎性骨折,血、尿常规及血生化无明显异常,无传染病、无药物过敏。”
“这姑娘,不错啊,你们科的?”器护抬头看看冯简,巡回则不住地夸赞着。
“肿外王主任的,我们科哪有这艳福。”王远低着头说,大刘和冯简对视一下,继续着手里的操作。
“王主任就是厉害,总招这么厉害的女学生。”巡回说着看大刘一眼,他正专注的敲着克氏针。
“怎么老有无名氏啊,今年都几个了,怎么老跟西站跳啊,人来人往的,下回我可不能再走那了。”器护开始发牢骚。
“有饭吃,有地住,你能跳啊?唉,这人钱交了吗?”王远关切地问大刘。
“救助站缴的,3万。”大刘回答。
“那就好,别跟上回那个似的,躺了两个月一毛钱没挣着,还倒搭进去一个月奖金。以后不是救助站送的,尽量别收了。”王远抱怨着,冯简拿着一个干净的吸引器,端正的从头站到尾,一语不发。
第二天起,冯简负责给无名氏换药。早上查完房,大刘跟着冯简来到换药室,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她的每个动作,冯简也不怯,从柜子里拿出一次性换药包和一瓶碘伏,朝走廊尽头的窗边走去。
走到患者身边,冯简还是紧张了起来,这与手术室的那种紧张不同,患者是清醒的,所有动作都要自己独立完成,身后还站着虎视眈眈的带教老师,压力值一下叠到最满。冯简深吸一口气,戴上手套,尽可能让双手不抖,她小心翼翼撕开脚后跟上的胶条,揭下纱布轻柔的用碘伏棉球擦拭了3次。
大刘不出声,患者也毫无疼痛反应,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贴好纱布收起敷料潇洒地扬长而去。
“不是说换过药吗?”大刘推开换药室的门。
“换过,怎么了?不对吗?”冯简将污染物丢入黄色垃圾桶,摘下手套举着手看大刘。
“换药啥目的?你是大夫又不是技师,跟那做足疗呢?”大刘的语气难得的严厉,冯简心又慌起来,结结巴巴回答,“我怕他疼,不敢使劲。”
“他跳下来都不怕疼,你怕他疼?积液挤了么?血痂清了么?”大刘摇摇头,留下冯简愣在原地。
第二天换冯简站在大刘身后看,他两手扶住无名氏的脚后跟,大拇指用力在伤口周围挤压着,一股血红色的积液从切口间隙缓缓流出,之后他拆开消毒包仔细将缝线上的血痂清理干净,冯简看着无名氏,他强忍着一句没喊,但额头上已渗出豆大的汗珠。
“跟部只有肌腱没有肌肉附着,血供不好。不挤就会有积液,时间长了就感染,感染久了切口张力大就会崩开,到时候再大面积清创,他就不疼?”回到换药室的大刘一边洗手一边讲道理,与以往的嬉皮笑脸判若两人,冯简呆呆地盯着他,眼神里说不上来飞出什么亮晶晶的小东西。
冯简对照着大刘的话,将外科书中关于清创、换药的内容又仔细复习了一遍,第二天起,她便严格按照要求给无名氏换药。
“你今天很忙哦。”揭开纱布的那一刻,无名氏开口问冯简,这是他入院来第一次主动讲话。
“还行。”冯简继续着手中的操作。虽然已是9月可天气还是很热,走廊上的温度明显高于病房,空调的风基本吹不到这里,病床四周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恶臭,冯简总是憋着气少讲话,以尽量减少换气的次数。
“我看你来来回回好多趟了,平时太阳斜到这你就会来的,今天晚了一些。”冯简顺着无名氏的话抬起头,阳光避开遮阳顶,刚巧射在墙壁的患者服务标识上,今天整块牌已被光吞没。
“你好点了吗?”冯简岔开话题,两个新入院加三个术后第一天换药,已让她的整个上午不可开交。
“好多了,你摁着都不疼了。”无名氏微微抬起头看看自己的脚,嘴角轻轻向上扬。
“下周拆了线就能下地了。”冯简更用力地挤了下伤口,确保没有任何液体流出,顺便观察了下无名氏的表情,也确保他没有任何不适的反应。
“这就能下地了?不是说伤经动骨一百天吗?”无名氏抬高了语调。
“我们西医没这个说法。”冯简靠着丹田之气回答了上面的所有问题,双颊憋得通红,抓紧贴好最后一条胶布就开溜。
“谢谢你啊,难为你了,我这么臭。”无名氏在她转身后说道,冯简的背影停顿了一下,接着消失在一片金光里。
在这之后,冯简去换药都戴三层口罩,无名氏都会有的没的和她聊上几句。时间一天天过去,他的脚愈合的差不多了,明天就可以拆线了,护士站给他配了一副二手拐,下地走走,没有不适就能出院。
大半个月过去,护士长依然没能查出蔡文波的爆料者是谁,但好在,走廊尽头终于可以空出来了,“病区环境管理”这项动态评分重回高点。
“你和我儿子差不多大。”无名氏今天的话题有点特别。面对这样的患者,医生从不多问与病程无关的个人信息,入院三周了,无名氏从哪里来,为什么跳楼,没有人知道。
“啥?”冯简停下拆线的手,猛地抬起头。
糟糕,早饭吃得太多,眼前一片黑蒙。
“我儿子,前年死了,白血病。”无名氏平静地说着,情绪没有一丝波澜。
冯简愣了一下,明显是对这样的话题无力招架,她加快了拆线的速度,淡淡的臭气在鼻腔中若隐若现,胃里的包子和豆浆开始翻滚,即将冲破贲门的最后一道防线。
“我是干装修的,想带着儿子来北京挣点钱,他才干一年,咋就得了病,我都干十几年了,咋好好的?”无名氏碎碎念着,情绪渐渐激动起来,看冯简没有回应甚至想要坐起来说。
“好,你别激动,先躺好。”冯简一把摁住他倾斜的身体,用拳头顶住自己的胃,做了一个干呕的动作,接着火速逃离。
“你说,我咋没得——”无名氏躺在床上看着屋顶的金光,一遍遍重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