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冯简独自在院里溜达。首护虽然地方小但每栋建筑都格外别致,花园中有一座深红色的八角亭台,顶着蓝绿的琉璃瓦片,在几盏射灯的点缀下,与周围大片的粉蓝色绣球丛融为一体。静谧的小院旁是一条柏油路,对面是一个大院子,最里面有一个亮灯的小屋,屋檐下一盏冷白的探照灯,和对面昏黄的暖光对比鲜明。这里人最少,也最安静,冯简蹲在一颗银杏树下,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妈,吃饭没,姥姥好着没?”
“都好着呢,你吃了没?几点下的班?钱够花吗?”
母女俩各自用一连串的提问表达着对彼此的牵挂,冯简将这一天的趣事一一分享,妈妈在电话那头不住的发出“喔呦”、“是不是”这样极具地方特色的感叹。
“等会咱们收一个病人,护士长,安排一个特需。患者呢要求保密,各位同志做好自己的工作,不要有多余的动作。”夜班护士念完本之后,黄主任气定神闲地说,大家伙低下头互相瞅瞅,就连门外迟到的几位都饶有兴致地竖着耳朵听。
“你猜是谁?”交班结束,护士们会率先离开办公室,刚迈出门,她们就小声议论起来。
“今天你接待一下。”黄主任看了眼片子对身边的大刘说,“其他人就不要进去打扰了。”大刘点点头。
“天啊,黄主任说的是蔡文波啊。”8点20,护士站炸开了锅。一位当红影视明星,中年大叔圈中的顶流。
“真帅啊,好想去合个影啊。”一位护士一脸花痴地说,“老黄真偏心,说只让大刘进去。”另一个接着说,“是啊,大刘会抽血么。唉,你说他什么病啊,神秘兮兮的。”最后一位低声说。
“少说话,多干活,领导的话没听到吗?”老护士长杀气腾腾将三位训了一通。蔡文波走的是绿色通道,直奔VIP特需病房,在主任办公室的对面,一间装潢格外高级的屋子。今天的查房很迅速,很快整个办公室又只剩下冯简一人,她不自觉的抖动手腕,之后一屁股坐在电脑前开始码字。
“你好,刘医生在不?”昨天下午的那对中年夫妻敲敲门,探头进来问冯简。
“他上手术了,有什么事儿吗?”冯简热情地起身回答。
“手术?昨天不是说我们第一个吗?我妈不吃不喝等一早上了。”男人将声音提高几度皱着眉头不耐烦起来。
“这个,我给你问问,手术排期临时变动也很正常,你们等一下啊。”冯简边说边抓起手边的座机,随便摁了几个数字,又摆出一副比男人还焦急的神情,时间静止了一分钟,夫妻二人终于摔门走了,冯简赶快挂掉电话,长舒一口气。
中午时分,大刘急匆匆回来,坐在冯简旁边的一台电脑前敲起来,冯简正要开口,大刘头也没回,丢了句“等会”。几分钟后,他单腿盘在椅子上,深绿色的裤脚已被磨破,露出一条条白色的布纱,这件白大褂明显小很多,绑在他胳膊上,将肌肉勒出僵硬的线条。他盯着冯简的手,又看看她的电脑,语气和缓的说。
“咋了,你说。”
“等会。”冯简也没抬头,反击成功!
大刘并不生气,反倒笑眯眯的,冯简摁下回车,转头将上午的事告诉他。
“你不处理的挺好的么。”打印机“嗞啦——嗞啦”吃进去几张纸接着又打出来,大刘又开始到处摸索,冯简将自己的笔递给他,他哈哈一笑。“哎呀,这个笔啊。”大刘的字很好看,下笔苍劲有力,字迹婉转灵动,冯简看着他的笔迹出神,突然大喊——
“蔡文波,半月板碎了?”原来上午“加塞”的手术就是蔡文波啊。大刘不作答,冯简意识到音量上的不妥,低声问,“啥情况,半月板会碎?”膝关节镜是黄主任亲自做的,大刘就负责抱着他的腿,正儿八经的体力活。
“剧烈,运动。”说完带着几张签好的纸夺门而去,冯简的笔孤零零丢在电脑旁,一下滚在地上,她蹲下去捡时,发现桌底还有一根笔,捡起一看笔杆上贴着一片白色胶布,是大刘的笔迹。
“捡笔不还,夜班收满。”
一连好几天,冯简都重复着同样的工作,直到周五下午的病例讨论会,二十多号医生又齐刷刷的聚在办公室里。每组都拿出一两个病例汇报一下,主要以关节置换为主,骨折之类都不在疑难病例范畴,几乎不值一提。
“来,两位新同学,一周了,说说,都有什么感受?”黄主任将目光锁定在冯简和马萌萌身上。马萌萌立刻起身开始细数这一周的见闻,观摩了什么手术,新收治几个病人,洋洋洒洒说了接近10分钟,最后一排几个大夫明显马上要睡过去了,换冯简发言,她站起来清清嗓子。
“我就写了一周病例。”几条瞌睡虫一下都醒了,歪着嘴奸笑,黄主任推了下眼镜看着王远和大刘,“这个教学工作,也是评级很重要的一环,医院把学生交给咱们,不能高质量的完成任务吗?”王远和大刘点头如捣蒜。
散会了,大刘坐在一旁打量着冯简,冯简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递给他。
“我捡到的,下周能给我安排夜班吗?”
“我们科,没女休息室啊。”大刘两手一摊。
“那我值到11点走,可以吗?”大刘搓着胡茬思考了一下,起身在墙上的值班表里添上冯简的名字。
“哪两个字?”
“两点水的冯,简单的简。”
“你这名字谁起的,真有远见,缝剪——一下包含了咱们这行最牛逼的两个动作!”大刘将冯简的名字跟在自己后面,把笔插回兜中。
桌上的座机铃响了,是急诊,大刘匆忙下楼。急诊在这栋楼的一层,大门口停着一辆救护车,正用担架往下抬病人,一个破衣烂衫乞丐模样的男子躺在正中呻吟着。大刘见状赶忙上去搭手,随后又跟一同前来穿着保安制服的男子了解情况。
不多一会,大刘便重新回到办公室,开始敲病例,过道里先是一阵哀嚎,伴随车轮碾过的声音,随后就是主管护师的大叫。
“放加床,过道那个。”
大刘火速敲完入院志,戴上口罩出去了,冯简也放下手中的活儿跟着。
走廊后端靠着水房与卫生间,横着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中年男子,两条裤腿已磨的不成样子,上衣布满泥土、油渍、血迹,在数日高温的浸润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李老师,放这行吗?”大刘站在护士台前,指了指那张床。
“不行你给我找个地儿。李护师一边捂着鼻子一边没好气的说。
“放窗户边吧,水房也不安全,靠窗户还能散味。”大刘招呼冯简一起去推床。李护师白了他们一眼,继续对医嘱。
加1床,无名氏。
冯简端详着这份新鲜出炉的病例,逐字逐句读着:无名氏12468803,主诉“高处坠下双足肿痛、活动受限72小时”,诊断为“双侧跟骨骨折”。无名氏,是谁?
次日早晨的查房,大刘让冯简汇报无名氏的病历,黄主任听后,只向王远叮嘱了一件事——
“什么时候交钱,什么时候手术。”
几天后,蔡文波做手术的事儿不胫而走,不是在医院里,而是在微博上。
“唉,你刷了吗?蔡文波啊——”赶往医生办公室的护士们七嘴八舌,黄主任面色铁青,护士长紧张地左右环视,示意交班迅速开始。
“大点声,跟谁交班呢。”黄主任大喝一声,吓得小护士跳了起来。她哆哆嗦嗦继续念着,整个办公室像死灰一样寂静,冯简和马萌萌站在大刘身边,护士站的电话还在响个没完,医生办公室的线已经被大刘拔了,黄主任沉默几分钟,突然开口。
“最基本的职业操守都没有吗?患者说了保护隐私,是谁给发网上去的。护士长!今天给我查,必须严肃处理!”黄主任气冲冲地出去,几个迟到专业户刚好被堵在门口,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冯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查完房拿出手机火速吃瓜。
“网爆!蔡文波酒店幽会神秘女子,玩的太火被送医。”爆料人实锤了印有蔡文波大名的出院记录和一张躺在病床上虚弱的他,出院记录署着黄三翮的大名,下方还用漂亮的草书签着——刘艾阳。
今天的手术取消了,大刘难得坐在办公室写病历,冯简在左边,马萌萌在右边,三人各自敲着键盘,全程无交流。护士长已经扯着嗓子骂一上午了,从医生办公室骂到护士站,蔡文波入院当天八卦被抓包的三人组也早被拎出来“鞭尸”了好几轮,调查一筹莫展,一份病历多少人经手,一张从病房窗户偷拍的照片又能定谁的罪?
“我觉得是护士。”马萌萌边敲边说。
“为什么?”冯简伸着脖子越过大刘问。
“就这帮女的花痴,看到个明星都恨不得扑上去,大老爷们谁干这事儿。”马萌萌的脑子大概是短路了,说完这句还冲着冯简wink了一下,丝毫没有意识到对方的染色体结构与自己不同。
冯简二话没说抓起桌上的笔精准暴扣在马萌萌稀疏的头顶上,大刘被快速飞过的笔和马萌萌的惨叫惊醒,双眼瞪得老大盯着冯简,心里再次回荡起“王主任招了个会武术的女学生。”
“你有病啊?”马萌萌愤怒地站起来。
“你有病啊!”冯简不甘示弱也站起来。
两人剑拔弩张,夹在中间的大刘左右为难,只能站起来劝架。平时没觉得,站在中间才发现马萌萌和冯简居然差不多一样高,但从目前掌握的玩家身份来说,还是让马萌萌“带病立功”比较好。大刘左一句右一句正在调解,王远推门进来。
“嘛呢,你们,桃园三结义啊。”
三人齐刷刷看向他,王远一看氛围不对,拿了张单子马上退出了办公室。大刘基本劝好了二人,但突然想到冯简那天也问过蔡文波的信息,事关黄主任,他又警觉起来,在马萌萌去厕所的时候,低声问冯简,“不是你吧?”
“是你妹啊!”冯简抓起桌上的笔插回口袋,大刘下意识做了个挡脸的动作。
两人噗嗤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