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冯简第一天上班的日子。
她换上崭新的白大褂，迎着太阳朝住院部大楼走去，小喷泉散出的水雾在光的作用下勾出一道若隐若现的彩虹。冯简抬头看着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大楼，回忆起初次来时的情景，大门口车来车往，对面小卖部那位搀扶她过马路的姑娘正忙着收银，路边槐树顶上抽出了黄绿色的新叶，一派难得的生机。正如北清教育处老师所说，都是外科医生，都是北清的毕业证，在哪不都是一样！
冯简属于专业型硕士，除了一些基础的课业外，其余所有时间都需要在医院进行临床实习工作，未来的三年也是她完成北京市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的三年，俗称一阶段，在毕业前必须拿到规培证、执业医师资格证、硕士毕业证、学位证——“四证合一”才有希望找到工作。
第一站轮转是骨科，时间6个月。7点半她准时来报道，二十多号医生一个办公室压根儿站不下，索性整齐地在门口贴墙一排，个别迟到的大夫挤在人堆末端努力调整着肩上的背包，冯简不敢闯进去，又不敢站太远，在门缝中勉强找了个位子。护士拖着交班本叽叽喳喳念着，其余的人双手插兜面无表情。
冯简探着头向里看，她在找大刘，因为她只认识大刘，视线却忽然扫到了站在正中的黄三翮。他还是当初面试时那副气定神闲的姿态，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不论人多人少，总涌着一股隐形的压迫感。啊，原来他就是骨科主任，怪不得在听到冯简想报骨科时，他的眉心在额头拧成了一个中国结。
“看什么呢？”一个声音从冯简背后传来，她迅速回头，周围一圈人似梦中惊醒般才注意到这个陌生女孩。这人正是大刘，他带着一副黑色眼镜，细细的镜框下是一双黝黑深邃的眼睛，他的睫毛非常长，同他的头发和胡须一样茂盛，他轻挑下巴，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脸上透着浅浅的笑意。
“没看啥。我来你们科轮转。”冯简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再抬头时大刘已经走进办公室，站在一排医生的最后。
“今天我们科来了两位新同学，来，自我介绍一下。”黄三翮的目光转向大刘身边一位男同学，之后又在其他地方扫视一周。冯简立刻从人堆中挤了进去，站在大刘另一侧。
“老师们好，我叫马萌萌，是神外徐主任的研究生。”男同学先发言，然后深鞠一躬。
“各位老师好，我叫冯简，我是肿外王主任的研究生，请老师们多多指教。”冯简也同样鞠躬，科室内响起一片掌声，沿着走廊散步的患者听着热闹劲儿不明所以，一个劲的往里瞅。
“两位同学都要轮转6个月对吧，那冯简跟着大刘你们组，小马跟着丁主任组吧。”说罢，黄三翮带头走出办公室，声势浩大的查房开始了。
大刘组就是黄三翮组，他虽是科室的行政主任，但整个骨科可并非只有他一个正高，只要能做四级手术的医生都可以独立带组，各管各的病人，各查各的房，互不干扰，基本没什么交集。黄三翮走在最前面，接着依次是副高王远、主治柴楠，住院医大刘，四人好似手机信号般等差排列着。
骨科大夫常年干体力活，各个身型威猛，步伐矫健，冯简拿着小本追在最后，边跑边记，稍不留神人就跟丢了，一圈下来累的气喘吁吁。“这女同学，是王主任的学生？还是得多照顾点。”黄三翮撇了眼冯简，转头对大刘小声说。
“明白。”大刘会意的点点头。
查房结束的医生们纷纷回到办公室，一人一台电脑疯狂输出，他们将键盘敲得很响，几乎盖住了屋里其余的全部声音，冯简上一回看到这样的景象还是在大学门口的网鱼网咖，唯一的区别就是眼前这些人都穿着白大褂。
“会写病历吗？”大刘突然站起，问身后的冯简。
“会。”
“知道我们都是几床嘛？”大刘继续问。
“记了。”冯简点点头，用笔敲了下手中的小本，大刘满意的竖起大拇指。
灿烂的日头洒在冯简身上，她坐在大刘的位置上，顺着记录将16张床的入院记录、手术记录、病程记录一一读了一遍，并把关键信息分栏记在小本上——
7床，68岁女性，5天前不慎坠床活动受限，行MRI检查诊断为腰2锥体压缩性骨折，昨日行椎体成形术，今日生命体征平稳，精神饮食正常。
“霍奶奶，您好，我是您的管床医生冯简，来问下您今天的情况。”冯简走到床旁，轻声说道。
“你好，姑娘，能帮我洗个梨吗？”霍奶奶指了指床头柜上的果篮，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啊？好的，好的。”冯简先是一愣，还是将小本和笔装进兜中，撸起袖子去卫生间洗梨。
“姑娘，你再帮我切一下吧，抽屉里有刀。”霍奶奶继续指挥。
冯简抽出一张纸巾垫在桌子上，拿出水果刀，“咔嚓”将梨一分为二，一半递给霍奶奶一半留在餐巾纸上。
“姑娘，本来应该分你一半的，但是分梨不吉利，我就不跟你客气了。”霍奶奶吃着，梨水顺着嘴角流进了灰白色的头发里。
“啊，没事，您今天身体怎么样？”冯简递给霍奶奶一张纸，掏出小本准备开记。
“嗨，比前儿好点了，动起来还是疼，要不也不能让你洗梨不是？”她边吃边说，从表情和语速来看，身体不错。
霍奶奶吃着梨聊着天，从跳广场舞说起，何时脑梗的，躺了多久，儿子儿媳做什么工作，保姆哪里人，怎么摔的，哪个位置最疼……一小时后，冯简的第二腰椎也开始隐隐作痛，要不是碍于这身白衣，她真的很想搬把椅子坐着听。霍奶奶也在冯简的协助下，吃完了篮里的全部水果。
30床，72岁男性，滑倒后骶尾部肿痛活动受限，行MRI检查诊断为腰4-5、骶1锥体压缩性骨折，待行手术。
“苏爷爷，您好，我是您的管床医生冯简，来问下您今天的情况。”冯简礼貌的微笑着。
“早上不是问过了么？”大爷半闭的眼睑缓缓张开。
“是的，早上是主任查房，我是您的管床大夫，要写今天的病历，所以再来看看。”冯简的内心开始打鼓，但表情还在强装镇定。
“你们说的水泥，打了立马就能下地吗？”苏爷爷抛出了冯简知识储备以外的问题，她的脑中疯狂检索着关于“水泥”的信息，什么水泥？哪的水泥？
“对不起啊，苏爷爷，我是实习医生，对您说的还不太了解，等刘医生下手术，我让他再来跟您解释一下，可以吗？”冯简默念，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
“行吧，你实习的？不是北京人吧？”苏爷爷上下打量着，冯简此招有效，他渐渐卸下防备开始切换日常话题。
“我是兰州人。”冯简松了一口气，“兰州”二字还夹杂着些许口音。
“嗨，兰州啊，我还去过呢，93年，兰州拉面才1块7一碗。”苏爷爷聊到感兴趣的话题，声线一下洪亮起来，看得出身体也不错。
又是一小时，眼看苏爷爷的腰疼就快要被冯简治好了，一位护士进来喊她去医生办公室接电话。
“病历写好了，就去吃饭吧。下午1点半上班。”是大刘的电话，从手术室打来。一上午过去，冯简的本上只有“水泥”二字，病历空空如也，肚子却咕咕直叫，她关上办公室的门，随大部队前往食堂。
食堂人满为患，冯简在小卖部买了盒泡面就回到宿舍。这里的住宿条件相比实习的医院要好很多，两人一间，室友许森是个冷淡的南方姑娘，长着一副黛玉模样，读耳鼻喉科，是佛教徒。
“吃了么？”冯简挂好白大褂，主动问许森。
“嗯。”
对话戛然而止，冯简撕开泡面拎起暖壶，一滴热水都没有。
“用我的吧。”许森弯下腰拿出一个电茶壶，刚烧好的开水嗞嗞作响，冯简接过，大声说，“谢谢啊。”
下午的骨科医生办，光线昏暗一些，闷热的空气使白大褂紧紧粘在皮肤上，冯简开始写病程，一串忙碌的脚步声闯入办公室，不是大刘，也不是王远，他们到底去哪了？墙面上挂着一块白板，黑色马克笔歪七扭八写着一长串数字，这是本周的手术排班表，大刘和王远今天有三台，冯简看着工作强度倒吸一口气，怪不得当初黄三翮死活不愿意要她。
门“哐——”一声被推开，大刘快步进来，随后是一对中年夫妻。“来，坐，说一下明天手术。”大刘从文件盒里抽出一张手术同意书，一张授权同意书。
“压缩性骨折呢，就是一个外力，把锥体给压扁了，好比易拉罐，上下一夹击，啪——”他两手重重一拍，旁边的女人明显被吓了一跳。
“没事啊，这个不要命，咱们手术就是往锥体里打一种支撑物，然后让它恢复原状并且比之前坚硬。像你们这种年龄大、糖尿病、骨质疏松严重的，一般我们都打骨水泥。手术是常规手术，但术后并发症因人而异，具体有下面这些——”
大刘用尽可能慢的语速一一解释着条款，夫妻两也偏着头认真看。
“明白了吗？明白了就签字，咱们明天手术，尽量第一台。”大刘上下摸着口袋，又在桌上扫视一圈，冯简立刻递上一支笔，大刘看她一眼，撇嘴笑了。
“我想知道，这个要住多久院，我俩都特忙——”男人开口问，脸上有一丝无奈。
“三四天吧，没啥问题马上就能下床。”大刘斩钉截铁的回答，夫妻两随即露出欣慰的笑容。
不一会王远也回来了，他们并肩坐在老地方继续输出，冯简端起桌上一本外科学教材，找到压缩性骨折那一章，认真读了起来。王远用力敲下一个enter，双腿向前一撑，椅子“嚓”向后挪动紧接着整个朝后仰了过去，冯简吓了一跳迅速扔掉书一把接住王远，才没让他的后脑勺摔在地上，一旁的大刘手还没抬起来，冯简的动作已经结束了。
“我擦。”王远和大刘异口同声，但他们“擦”的点应该大不一样。
“谢谢，谢谢。”王远尴尬地爬起来，对着冯简抱拳作揖，接着快速溜走了，边跑边自言自语，“谁特么把我椅子换成没轮的了。”
大刘目瞪口呆之时，突然想起在手术室听到的传闻，王川果然招了个会武术的女学生，顿时翘起两根大拇指笑出来。
“可以，可以，好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