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传统又迷信,只要不是要命的毛病,轻易不在医院过年,住院部大楼冷冷清清,科里的床也空出了一大半,首护迎来了难得的“淡季”。
院里有很多野猫,很久前北京各地严打流浪动物,结果不知怎的,西客站附近的流浪猫跟商量好似的,全来了首护。它们散在各处,车棚、花坛、八角亭的廊椅,总之有人的地方必有猫。小护士们买了各式各样的食物投喂,保卫科驱赶过一两次,收效甚微,最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猫们,越来越多,越来越肥,一水趴在放射科后面的楼梯上,纵享着惬意时光。
冯简最喜欢其中一只橘猫,它长得很好,胖乎乎、毛茸茸,花纹清晰有层次,手脚总是有规矩的并在一起,眯着眼待在台阶的最顶端。大家都叫它“大黄”,时间一久,它能听得懂自己的名字,据观察,它是这里的猫王。
今天是年三十,冯简值班,二线是胡子。食堂准备了三种馅儿的饺子,晚6点开始,院长和副院长随着宣传科的一众长枪短炮,将它们挨个送到每一科的值班室。肿瘤外科位置最偏,冯简接过饺子时,饭盒早已凉透,院领导亲切地与她握手,在快门声结束后,道了一句“辛苦了,春节快乐”便匆匆离去。冯简用力的拍了拍桌上飘着雪花点的“大彩电”,扭曲着的画面才得以稍稍恢复原形。春节联欢晚会,马上开始,床头的呼叫铃响了,冯简将饺子放在暖气上,抓起白大褂走向护士台。
“12床,不太好。”值班护士的脸色很难看。在医院久了,大家对微表情的潜在含义都心知肚明。
冯简将听诊器挂在脖子上,带好口罩,推门进去。屋内弥漫着一股臭气,冯简下意识关上了洗手间的门,床上躺着一个黑瘦的老头,说是“老头”其实也只有45岁,他的头发一根根吸在白色枕套上,双眼紧闭,鼻孔下插着绿色的氧气管。
“怎么不好?”冯简看了眼心电监护,又掀开被子检查了引流管。
“发烧了。”一个同样黑瘦的小伙子,从椅子上站起,囧着眉眼回答冯简。
他们来自山西农村,是腹膜后脂肪肉瘤患者,这是第三次手术,开完刀后腹腔里几乎没有什么全乎的器官了,长长短短的塑料管从他身体的各个位置延伸而出,拖进不同颜色、大小、形状的瓶中。这种病,山西无人能治,除了等死就是砸锅卖铁上北京。床旁的另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老妇,穿着对襟的棉衣,梳着紧紧的发髻,一对银色耳环在宽敞的耳洞中微微晃动。她手里握着毛巾,不停擦着老伴的手背和手心,试图给他降些温度。
“夹个冰袋吧,实在不行,找护士拿点退烧药。”冯简掏出小本,记录下时间和心电监护上的数据,转身走出病房。
“大夫,我爸,我感觉不太好,是不是?”小伙子紧随其后将门外的冯简叫住,他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心中早有准备,可眼神中的焦虑又丝毫不减。
“目前生命体征还是平稳的,但是他的情况,你应该也清楚。”冯简知道这是一句极不好听的话,更何况今夜是除夕,但作为医生,她也只能表述实情,因为疾病的结局并不会因任何人的怜悯之心而发生逆转。
冯简扭头走回值班室,只留小伙子一人垂着削瘦的肩膀,杵在原地。在这个职业中,最难得的是共情,最不该的也是共情。饺子已经温了,冯简端起它,大口大口塞进嘴里。今年的晚会可一点儿都不好看,这是第几个节目了?怎么一个认识的明星都没有啊?为什么不请周杰伦啊?真没劲!
呼叫铃又响了,还是12床。
与刚才不同,病床上的老头发出了惨烈的哀嚎,身体弹射而起,双拳紧握,双腿用力蹬住床板,满身的管子也跟着左摇右摆,将一旁的母子俩吓得痛哭流涕。冯简一把将他的上半身压住,嘱咐小伙子摁住腿,又喊来了护士打电话给胡子。短暂的躁动结束,他又昏昏睡去,就这样反反复复好多回合,直到半小时后,胡子慌忙披着白大褂推开门。
血压还在正常范围,心率120,血氧已经低于了90,氧气改由面罩输送,老妇已泣不成声,握着老伴的手,不停捻动另一只手中的核桃佛珠。胡子拍了拍小伙子的背,叫他出去说话,冯简停留片刻,也离开了病房。
时间已过10点,走廊上用来照明的白灯都已熄灭,他们站在开水房门口,借着那里的一点光,说着他父亲的情况。冯简远远地站着,她看到了胡子脸上的无奈,和小伙子不停颤抖的后背,一米八几的大个儿在阴郁的光线下,显得单薄羸弱。胡子走进办公室,让冯简准备好《病危通知书》和《放弃抢救通知单》,两张A4纸写满了人生最后的交代,就那样平静地躺在桌面上,等着血脉相连的亲人签下最后的姓名。
没一会,小伙子带着妈妈走进办公室,他们局促的四处张望,甚至没想好双手该摆在什么位置。胡子将纸张上的内容详细的解释了一遍,最后指了指需要签字的地方,递给他们一支笔。
冯简坐在一旁,盯着他们的脸。小伙子一只手顶着自己的嘴唇,一只手紧紧牵住妈妈,他的脸上充满泪痕却在极力克制着悲伤,他想再仔细听听,关于爸爸的一切,或许他也正在回忆,关于爸爸的一切,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段故事,可无疑在生命的尽头它一定荡气回肠。老妇人紧闭着双眼,她似乎听不懂,也似乎不想听,嘴唇轻轻地上下翻动,好像念着什么咒语,眼泪顺着深深的皱纹淌进了心里,嘴巴却一刻不停。这场死亡在所难免,可她总还希望他能挺得过去。
小伙子用方言说了一些话,冯简只听懂了最后一句。
“妈,还救不?”
“不救了。”
他们签好字离开了办公室,这个年三十注定无法平静了,在这个万家灯火的时刻,在那间不足10平米的小屋里,布满了病痛与离别的气息。冯简和胡子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仿佛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哀嚎声没有起初那么有力量,身体偶尔也会再动一动,冯简捏了捏他的手,冰凉绵软,几乎没有了肌力。他陷入了沉沉的睡眠,张着嘴喘着粗气,从胸廓的起伏看得出他吸入的很微薄,几乎感受不到呼吸运动是在对等的进行。血压55/38,血氧60,液体还在一滴一滴有节奏的进入他的身体,护士进来问是否还需要一针升压,小伙子摇摇头,冯简也跟着摇摇头。空气中悬浮着一股气味,很苦,很腥,酸酸的,像是物体刚开始腐败时散发的那样,从他开始弥留起,这件病房里就一直有,经久不散。冯简知道,那就是死亡的气味。
23:18,12床患者宣布死亡。
离新年的钟声还剩42分钟。
小伙子与老妇都没有大哭,只是抽泣,或许这场病已经消耗了太多他们的力气,也或许他们为他终得脱离苦海而感到庆幸。他们一人一只牢牢攥住他的手,眼睛扫视着他的身体,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那种留恋是因为过了今天就再也见不到了,这一生,这一刻是最后一面。
护士用棉球盖上他的眼耳口鼻,开始进行尸体护理,脱下他的病号服,拔出身上的管子,冯简取来换药包,将每一处洞认真缝好,接着盖上白布,对着遗体深鞠一躬。
“出了大门往右走,路过一个花园,八角亭的对面,那个亮着大白灯的地方,就是太平间。”冯简双眼通红,用最缓慢的语气向小伙子交代着。
胡子走了,冯简回到办公室,摘下口罩眼镜,拧开水龙头,用冰凉的水不停冲脸,她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表情。平车滚轮的声音慢慢变近又渐渐走远,消失在走廊末端,电视中的倒计时开始了,新的一年来了,不声不响,没有一丝爆竹。冯简闭上眼,祈祷着家人平安健康,她抬起头,看到了远处一簇飞升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出漂亮的紫红色,小伙子应该刚好走到了那片空旷的广场,他看得到吗?他会怎么想?
初一是巴轶的班,他提前半钟头拎着麦当劳坐在办公室里。冯简跟他说了12床的事,那是他的病人,今天要办一堆手续,有够忙的。洗了澡,换了衣服,冯简刚要下班,12床的小伙子敲了敲门。
“胡主任不在吗?”这一夜他一定很辛苦,眼眶又黑又红,嘴唇也已干裂。
“今天不是他的班,有什么你可以找我。”巴轶立马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爸昨晚走了,害得你和胡主任都没过好年,真是对不起啊。”小伙子径直走向冯简,硬是从黯然的表情中挤出了一个礼貌的笑。
“节哀,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不用道歉。”冯简拍了拍他垂在身前的双手。
“我们老家有个讲究,不是自家人,帮忙了白事都要给点钱,不然不吉利。”说罢,小伙子开始翻兜,猛地掏出一沓钱,将口水啐在手指上,点了起来。
冯简头回见到这样不可描述的场面,吓得愣住了,她回头看看正在后脑勺上方的摄像头,缓缓地盖住了白大褂上的胸牌。
“真不用,我们医院有规定,不能拿患者东西,尤其是钱,快收回去。”
“就1块钱,为了辟邪,你收了吧。护士也收了,胡主任的我放在这里,你给他,我明天就回去了。”
冯简看了看巴轶,思考片刻,接过了那张绿色的人民币。小伙子再深鞠了一躬,却迟迟没有直起身来,巴轶走过来,和冯简一起扶起了他,将一个苹果塞进他手中,拍拍他的肩。
“一路平安。”
“这钱,该怎么办?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冯简将一块钱平放在桌面上,愣愣地看着。
“这么着,你给它花了。今儿初一,你去趟雍和宫,拜一拜。”巴轶是老北京,总知道些一般人不懂的门门道道。
冯简的手心开始冒汗,她将昨夜的白大褂丢进脏衣筐里,换上棉衣,揣着一块钱跑出去。一块钱,能怎么花呢?冯简来到小卖部,买了根最便宜的淀粉肠,转头回到住院部楼下,蹲在花坛边招呼大黄。
大黄正懒洋洋地晒太阳,听闻有人类喊它,还嗅到了食物的气味,缓缓站起伸个懒腰慢悠悠走来。冯简将火腿肠掰成小粒,放在手心,一点点喂它吃,一束阳光打在她后背上,暖意顺着脖子的皮肤蔓延开来,她像大黄一样挺了挺后背,舒服极了。冯简伸手摸着大黄圆鼓鼓的脑袋,它没有躲开,眯着眼享受这一切。
“你,嘛呢?”
“啊?”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得冯简一激灵,她抬头一看,是刚下班的大刘。
“那猫很脏,不能摸。”
“没事,等会洗洗。你下夜班?”
“昂,要么一起吃口饭去?大过年的。”
“你能陪我去趟雍和宫吗?”
“去那干嘛?”
“不干嘛,就拜拜。”
“成吧。走,先去洗个手。”
大年初一的北京,安安静静,今儿的天特别蓝,没有一点儿风。冯简和大刘走了很远的路,说了很久的话。他们踩着一地金黄的银杏叶,穿越挂满“福、禄、寿、禧”红色灯笼的长长辇道,跨过昭泰门,站在大铜狮前。冯简心中早已默念多遍自己的许愿——希望妈妈和姥姥无灾无病,希望明年能多学点知识、多赚点钱,希望大刘会喜欢自己,希望有一天能留在北京。
冯简双手合十,闭上眼,站在大刘身边。太阳照着她的背,暖烘烘的。
“我的愿望会不会太多了?”
“那就,爱我的人都健康,我爱的人万年长。”
铜鼎炉中燃着浓浓的香,它们带着人们的夙愿,随空气盘旋在“雍和门”的匾额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