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你看到了吗?”
“小简,你看到了吗?”
两条信息几乎是同一时间出现在微信的对话框中。冯简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条“爆文”,陈羽夕看到了消息提醒中那串久违的“…”。
“美好的时光总是很短暂,现在回想起来,上一次陪你呼吸新鲜空气,还是在上一次。
很久很久前,他是不抽烟的。
在他的支气管上,住着一对纤毛柱状上皮细胞,胖一点靠外一点的是哥哥,瘦一点靠里一点的是弟弟,他们总是肩并肩,勤勤恳恳,分泌出粘液,将随着空气一同进来的大花粉小灰尘都粘在一起,再随着剧烈的声波把它们一股脑丢出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进来的空气中总会混入一些白色烟雾,时间越来越长,频率越来越高。
“小柱,快准备!它又来了!”大柱使劲挺直腰杆,紧闭双眼,闷着头挡在了弟弟身前。
烟雾是苦涩的,它将大柱团团裹牢,过了很久才渐渐褪去。小柱不敢睁眼,他害怕地蜷缩在一起,只等白烟走了,才怯怯地问:“哥,你没事吧,那是什么东西啊?我感觉它一直往我细胞核里钻。”
“没事,就是花粉,你还小,收拾它们还得看我的!”大柱掸掸身上的灰,得意地说,可背过头却流起了眼泪。他心里清楚,那玩意根本不是花粉,而是香烟里的苯并芘,是世界上最厉害的毒药之一。只要被它钻破身体,后面的事就无法自己控制了,他会渐渐变成一个丑陋的怪物,没有思维,没有感情,疯狂蚕食周围的一切,包括自己的弟弟。不远处虎视眈眈的T细胞,正拿着武器巡逻,他们可从不讲道理,一旦发现可能叛变的细胞,必先杀之而后快。
大柱刚抹去了眼泪,白色烟雾再次涌进来……
“哥,你真的没事吗?我看你的样子不太对啊?”小柱害怕地瑟瑟发抖,哥哥长出了厚厚的铠甲,黑色的心脏,他柔软的触手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鲜红的圆饼。
“咱们玩个游戏,看谁先变成鳞状细胞,好不好?”大壮强压心脏的剧痛,用最后的力气,怜爱地看着身边的弟弟。
“好,可,为什么要变成鳞状细胞啊?那不是遇到危险才做的吗?”
“让你变,你就变,长大了就不听哥的话了?”
“好,哥,你也变,我等你。”
小柱的话音未落,大柱已被T细胞一枪击毙。小柱长出了更坚硬的保护膜,身边也留出了更大的空隙,他拼命挤入一群鳞状上皮中,他们中的很多都是最近刚变的,有的是妈妈,有的是姐姐,有的是弟弟。
“对不起,肺鳞癌IV期,不建议手术了,抓紧享受享受吧,别留遗憾。”
“吸烟有害健康。珍爱生命,远离香烟。”
赞同1万,点赞3.1万,收藏1.2万,评论7千,涨粉2万。
陈羽夕盯着上面一长串数字,激动的心久久无法平息。从第一眼看到这篇内容,直觉便告诉她——这次,对了!
大刘离开的那个早上,她哭了很久,直到太阳高高升起,晒得她全身滚烫,才艰难地从床板上爬起。她抓起手机,打开微信,想去删掉大刘,可犹豫了很久还是下不去手,她抚摸着那个头像,眼泪在凌乱的妆容和发丝间横飞。她看到了冯简,才猛然想起还有一篇未读的稿。
陈羽夕站在一地的碎玻璃渣上,一动不动,看完了全部内容。835字,是超了,但她却不带一丝反感的读到了最后,或许是因为这样的科普太“与众不同”,让她这个曾经的医学生“欲罢不能”。如果不是医学生在读呢?该怎样让他们在第一秒就抱有好奇的先共情?
陈羽夕站在炙热的阳光里,一把推开窗,干冷的风吹向她裸露的身体,她闭着眼用力大口呼吸,然后在开头又添上了38个字。
陈羽夕要求冯简用同样的形式,将全身各系统临床常见的几十种癌症,写成科普故事,她为它们逐一加上“开头”或“结尾”,发布在智呼平台上所有与“癌症”、“肿瘤”、“预防”相关的问题下。
帖子一个接一个爆了,其中14篇还被收录了智呼日报,由大刘手绘的“川西老王”成为了2012年度新智答主。当一种成功可被复制时,它便由偶然的运气转为了必然的逻辑。陈羽夕只用了一根笔,就撬动了整个医疗自媒体的巨石。
接下来,好戏必须上演。
今天是初五,巴轶说是迎财神的日子。冯简带着一份小小的伴手礼,辗转来到了陈羽夕劲松的家。
开门的是老陈,他的气色好了许多,带着一顶黑色毛线帽,穿着一件薄羽绒马甲,脸颊红扑扑的,眼神也有了光彩。见到冯简,他开心极了,一边将她拽进屋,一边大声喊陈羽夕。
宽阔整洁的房间散发着淡淡松木香,冯简脱掉鞋子踩在吱吱作响的地板上,屋内的陈列虽不奢华但却异常温馨,看得出父女俩是非常讲究体面的人。
“师姐,过年好啊!”冯简转头看到正系着围裙的陈羽夕,她穿着大红色毛衣,头发用夹子挽起,干净的肌肤在没有粉黛的修饰下更添了几分年轻。
“嗨,你这闺女,来就来,还带东西。”陈羽夕一把握住冯简,两手的面粉沾了冯简一身,她赶忙去擦,可越擦越脏,引得冯简连声拒绝,两人开怀大笑。
以往的饭菜都是老陈准备,今年是唯一的例外,陈羽夕什么都好,只在厨艺上一窍不通。老陈在一旁插着腰指点,父女俩不停因为切片还是切丝,焯水还是不焯争个没完。
冯简端坐在沙发上,抬起头看面前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厚厚的医学书籍,大部分是妇产科与肿瘤学。她看到了陈羽夕的妈妈,和他们的全家福,忽然心生羡慕,她并没有一张这样的合影,不管是后来和妈妈,还是5岁前和爸爸。
巴轶说了,迎财神,要开开心心的!
冯简站起来,走向厨房,笑眯眯地听着父女俩吵架。老陈一回头发现了冯简,抱怨几句便退了出去。冯简在水池边洗好手,将袖子高高撸起,摆出一副净手后动作站在陈羽夕身后一步的距离。
“怎么着,还得来一背靠背啊?”陈羽夕扭过头,看着冯简,笑起来。
“走着。”冯简与陈羽夕完成了手术室中经典的换位动作,她们举着双手,背靠背,一个向左一个向右,然后并排站定在案板前。
“你第一次包饺子?”冯简盯着陈羽夕的动作,皱着眉发问。
“你在家常包啊?”陈羽夕将一个个面剂压扁,握着擀杖,来回滚动,却始终无法让饺子皮按照均匀的圆形飞转起来。
“也不常,但比你强点,不行我来?”冯简实在看不下去了,毕竟她是那个裹馅儿的人,椭圆形、小船形、三角形、爱心形的饺子皮,是包不住任何东西的。
陈羽夕索性将手插进围裙口袋,看着冯简SOLO,她的节奏又快又稳,每擀十个包一次,再将它们整齐的摆放在洒满面粉的篦子上,面团在她手下如得令的士兵,薄皮大馅,整齐划一。接着冯简又抄起菜刀开始拍黄瓜、切牛肉、捣蒜泥,一通操作,餐桌上摆起了4凉4热八道菜。老陈像个孩子似的,在每一个菜上桌时,欢欣鼓舞,掌声雷动。
“你怎么,这么会做饭?”陈羽夕看着冯简烹炸蒸炒,样样精通,不禁感叹,怪不得老王总夸这个师妹,有手术家的天赋。
“这就手术家了?那新东方的厨子不是人人当院士?”冯简在蒸汽中讥笑。
“这你就不懂了,有些人擅长大肌肉群运动,比如打篮球啥的,有些人则擅长小肌肉群,比如写书法、做手术、切菜、包饺子……”陈羽夕靠着墙,打量着冯简,她一下子想起了圣诞夜大刘收到的微信。
冯简……喜欢他吗?还是自己想多了?
“我妈说,女孩一定得会做饭。”冯简边说边颠勺,陈羽夕被眼前的熊熊火光惊地迅速向后退了几步。
“为啥?相夫教子啊?”
“为自己啊。我妈说,总有一天要离开家,有个头疼脑热的,想吃顿可口的饭菜,靠别人,不如靠自己。”
老陈、陈羽夕、冯简围着圆桌,端起酒杯,共祝新年。热腾腾的饺子、精致摆盘的卤牛肉、红烧带鱼、菠菜豆腐、蒜蓉生菜、油焖大虾、炝拌三丝、还有陈羽夕打小的最爱,蓝莓山药。来年定会步步生财,平安喜乐。
“喝点不?”陈羽夕开了一瓶红酒,将杯中的果汁倒了,端着瓶问冯简。
老陈也清空了自己的杯子,一脸谄媚的看向陈羽夕,结果被她一个眼神,铩羽而归。
“我不会喝酒。”冯简捂着杯口,难为情地笑了笑。
“胡说,外科大夫,哪能不会喝酒?来点儿!”陈羽夕拨开冯简的手,向她杯中倒了一点点,“没事,今晚就跟我家睡吧,房间都帮你准备好了。”
冯简见状也不再推辞,学着陈羽夕的样子,晃了晃杯子,看着红色液体在离心力的作用下旋转、飞升、挂在杯壁上,她将酒一口闷下,一阵刺激的冰凉直沁心脾,葡萄的酸涩、甘醇和酒精的辛辣在舌根上留下经久不退的回味。她捂了捂脸,将一口豆腐塞进嘴里。
陈羽夕喜笑颜开,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话起了家常——老陈直夸冯简的手艺,让她以后出本秘籍教教陈羽夕;冯简跟他们介绍了兰州的美食,说到兴起之处还差点儿滴出口水;陈羽夕则疯狂吐槽美国的饭菜,她直言要不是范弭,自己不知道要被饿死多少回。
“你是不是喜欢大刘?”
陈羽夕突然停下话头,端起一杯酒,直愣愣看着冯简的眼睛。
“是啊。”
冯简被突如其来的发问打了个措手不及,她停顿了几秒,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并回视陈羽夕。
“你是不是也喜欢大刘?”
“对啊。”
陈羽夕用杯身猛地碰向冯简的杯口。“叮——哐”,酒杯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将酒一口喝干,然后举着空杯缓缓倾斜45度,挑衅地甩了甩杯子,一滴不剩,脸上闪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
冯简盯着她,也将酒喝光,但她并没有模仿陈羽夕的动作,只将杯子端正地放在桌上,擓起一勺蓝莓山药,细细品尝。
一旁的老陈吓得大气不敢喘,生怕下一秒,两个女人会借着酒劲在饭桌上发起疯来,他左右环视,想劝两句可又怕失了分寸,只能提心吊胆地选择缄默。
“喜欢就好好追。”陈羽夕先打破僵局,放松了表情,也擓起蓝莓山药放进嘴里,“咱俩不是情敌,是合作伙伴。”
“嗯,我知道,我会的。”
“你咋知道的?嘿,你跟我说说,你咋知道的?”
“就知道呗。”
“知道个屁,你丫不是我对手。”
“嘁,马虎呢,你连个饭都做不来。”
“你丫不说,做饭不是为了相夫教子吗?”
……
老陈见她们压根儿没有打起来的意思,笑了笑就去睡了,只留二人继续在客厅里喝酒聒噪,她们时而乐,时而嚷,时而唱歌,时而狂笑。
这个家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老陈躺在床上盖好被子,闭着眼笑了。多好的新年啊,多好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