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张大倩2023-11-22 10:363,961

  今天的手术是一台巨大腹膜后肿瘤,患者是一位19岁农村女孩,无意中发现右下腹一个如鸡蛋大小的肿块,因为不疼不痒,所以并未在意,没过几月肿物便长得馒头一般,吃了饭还会不停打嗝,就去了当地医院。剖腹探查后发现大瘤子裹着十二指肠和部分胰头,长在下腔静脉和腹主动脉的缝隙里,当地医生做了活检就匆匆推他们来北京找王川。

   

  “你觉得这台要多久?”一早,冯简端着豆浆问大白。

   

  “怎么着,也要6、7个小时吧,你吃这不行,得吃这个。”大白夺过冯简的豆浆,将自己手里一袋热腾腾的包子塞给她。

   

  查完房,老毛便早早上了手术室,他坐在一个角落里,打开QQ,思考片刻后将一串数字输入添加好友的对话框中,映入眼帘的是一行动态——科技核心,录用转上,支持查稿。很快,那边同意了申请。

   

  “你好,我是远大志向介绍的,你这边可以做论文是吗?”

   

  对方的名字从“糖老师”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老毛屏着呼吸等了很久,两串字体交替闪烁,却始终没有一字回复。冯简和夏老师一起走进术间,老毛匆忙的关掉对话,将手机装在刷手衣兜中。

   

  手术选择了右下腹旁正中切口,根据CT显示,肿瘤位于肝脏后方,腹主动脉前,门静脉后,大小约10cm*7.0cm*5.8cm。进入腹腔后,王川伸手探查肿瘤,大家紧皱眉心,一脸凝重。女孩是AB型血,考虑到手术难度和风险,术前还发动全院医护为其献血2000cc。

   

  “怎么样?主任。”老毛小心翼翼地问。

   

  “活动不好,先分下面。”王川将手抽回,器护立马递上两个S弯钩,他与老毛一人一个,在确定好位置后,王川将手中弯钩交给冯简。

   

  肝脏、胰腺、十二指肠在盐水纱布的包裹下,被轻轻向外掀起,露出下方带着厚厚包膜的大肿瘤,一根粗壮鲜红的大动脉随之有力规律地搏动着,冯简立即躬身向前按王川要求的力度与角度小心牵拉着。

   

  王川则手握一把超声刀,不急不慢的剥离,老毛和冯简的眼睛丝毫不敢离开操作面,生怕下一秒就有一股鲜血喷涌而出,而十几分钟后,腹主动脉成功与肿瘤分离。

   

  “病理报什么?”王川开口问。

   

  “腹膜后纤维瘤。”冯简和老毛齐声回答。

   

  “嗯,纤维瘤就是这样,硬的,包膜很厚,活动性差,但是一般不太会和组织融在一起,剥一剥就出来了。”王川一边教学,一边分离下腔静脉,手法稳健,下刀游刃有余,一番处理竟一滴血都没出。

   

  经过探查,瘤子并没有侵犯任何器官,肝后、胰头、十二指肠前段都只是轻微粘连,简单分离下,一颗硕大的肿瘤像柚子般带着厚厚的“壳”被完整拿了下来。器护递来一个大盆,老毛往里一扔,巡回拿去一称,好家伙!9斤8两。

   

  “冲洗,关!”待王川发出最后的号令,大家为这场突如其来的胜利骤然欢腾。

   

  “手术时间1小时5分钟,麻醉平稳,出血10ml,未输血。”夏老师激动的看着墙上的电子钟,不停为王川的“英武”拍案叫绝,“王主任,绝对是咱们医院的第一刀!”

   

  冯简去送病理,老毛则抓紧跟在王川身后,一起进了男更衣室。

   

  “你跟着我干啥子?”王川突然停住脚,扭头问鬼鬼祟祟的老毛。

   

  “主任,我的事,您记着呢吧?”老毛堆起一脸奸笑,面部纵深的沟壑在蓝色口罩边缘上蹿下跳。

   

  “郭主任意思,院里排队的人不少,指标呢,有限,还是得在文章上加把劲啊!”王川摘下帽子口罩,扔进垃圾桶。

   

  老毛的神态忽然平静了几分,他两眼直直地盯着前方,几秒后,会意地点点头,什么都没再说。手机震了两下,他掏出一看,是糖老师,背过身返回手术室的走廊上。

   

  “可以,哪个科?什么级别?”

   

  “?”

   

  “普外、肿瘤方向都可以,SCI。”

   

  “我这只能发中文核心,挂国家级,可安排13年下半年,最快加急到13年4月。”

   

  “安全吗?”

   

  “知网刊,包录用,可查稿!”

   

  “价格呢?”

   

  “3万。”

   

  老毛的手指不停搓着屏幕。他的心里也打鼓,这样的手段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用的,可新一年的考评马上就要开始,肿瘤外科的局面他比谁都清楚,老王连自己的烂摊子都解决不了,更别提能为他争取些什么。糖老师是王远介绍给他的,兴许这样的事在他们的圈子里已是司空见惯了吧?3万不是小数目啊,丽丽能同意吗?

   

  老毛忧心忡忡的回到科室,冯简已早早坐定敲起了手术记录。老毛拧开矿泉水,突然发现冯简的桌上摆着一支崭新的iPhone4,她什么时候也变的这么有钱了?呸,什么档次,居然跟我用的一样!

   

  老毛气鼓鼓在镜子前捯饬半天,接着摔门而出,他去对面的超市买了两瓶茅台,这是今晚用来招待贵客的。

   

  老毛早早提着酒来到了湖滨大厦的雅间,时间已过6点,还没有一人到场。他心中十分忐忑,不仅是因为不善这样的交际,更多的是论文,他真的要去冒这个险吗?

   

  “哎呀,兄弟,来晚了。”王远的声音优先于身体进入房间,他敞着夹克,步伐洒脱,一把摁住正要起身的老毛,俨然一副轻车熟路的架势。

   

  “郭主任和姜主任?”老毛探头向门外瞅了瞅,见王远身后并无他人,失落地收回了视线。

   

  “马上到!”王远坐在了老毛身边,抬抬手,招呼服务员开始起菜。

   

  寒暄几句后,老毛还是开口问了糖老师的事,他只是想确认这样做会不会不安全。王远拍拍他的肩,端起一杯刚泡好的铁观音,笑嘻嘻地咂摸一口。

   

  “老弟,你啊,就是顾及太多了,怎么不安全?还要怎么安全?”王远努努嘴,露出一个乖张的表情。

   

  老毛还未开口,包厢的门再次被推开,这回到场的是院办姜主任和人事科郭主任,两人面沉如水,见到王远和老毛,只是礼貌地微笑点头,随后落座在最里面的主位上。老毛立刻提起茶壶,躬着身子添水,接着又将放在餐台上的四个分酒器一一摆在几人右手边。

   

  波龙、帝王蟹、小米辽参、极品鲍鱼……服务员每端上一道菜,老毛都能看到飘在盘子上的隐形人民币,这顿饭要吃去大半个月的工资了。王远说过,关键时刻,钱要看淡,明年要是能升,破费这点儿又算的了什么。

   

  酒过三巡,见两位领导仍不咸不淡,老毛鼓起勇气提着杯站了起来。

   

  “敬二位主任一个,我干了,您二位随意。”老毛仰头将酒灌下,红扑扑的脸上透着逢迎。

   

  姜、郭二人并未举杯,只是翻动着菜肴浅浅地笑笑。一旁的王远看不下去了,赶快提杯打起了圆场。酒桌之上,是巧言令色者的天下,不知道是王远的关系更近些,还是他动用了什么社交魔法,没一会功夫,两位高高在上的主任,第一次端起了杯子,老毛迅速站起,将身体横跨大半个餐桌,一一与之碰杯。

   

  “姜主任,我知道,我们科给您和院领导们添了不少麻烦。”老毛晃悠悠走到姜主任身边,扶着椅背将腰折成了90度,“啥也不说了,今儿我给您陪个不是,这么着,您说停我就停!”

   

  老毛单手提起茅台,将瓶口垂直于分酒器,晶莹的液体随滚珠徐徐流下,对面的王远大喝一声拍手叫好。老姜与一旁的小郭不停赞叹着老毛的“豪言壮举”,他们笑着,夸着,却始终没有喊他停下。分酒器已满的溢出,老毛也终于停了手,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将酒喝干,接着用颤抖的双手猛擦嘴,却仍一刻不停地说着“谢谢”。

   

  不胜酒力的老毛经过这一轮,彻底趴在了桌上,他的心脏跳的近乎疯狂,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变成了“叮——”,他闭上眼,画面白光一片,他想大口呼吸可喉咙好像被堵住了,一点儿气都喘不上来。王远推推他,他慢慢抬起头,一阵天旋地转,老姜和小郭已离场,他拖着已无法伸直的舌头,问出了那个他最关心的问题。

   

  “老姜说了,不计前嫌。你抓紧搞文章吧。”

   

  老毛的眼角涌出了许多泪,有一点咸,有一点苦,有一点甜。

   

  再醒来时,老毛已躺在床上,是王远打电话让丽丽来接的。

   

  “明明喝不了,还喝成这样。”丽丽不高兴地撅着嘴,“跟你说个事,我给甜甜报了个数学思维班,1万5。”

   

  “啥班,这么贵,4岁多,有必要吗?”老毛用力摁着太阳穴,试图让剧烈的头痛赶快停下来。

   

  “海淀牛娃班!”

   

  老毛揉着揉着突然想起王远的话来,老姜说什么来着?既往不咎?还是有文章就能上?对了,文章!他想跟丽丽商量“糖老师”的事,可从镜中偷偷瞥到了她的表情,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老毛决定铤而走险,王远说的对,不能顾忌太多,钱算个什么东西!

   

  这几日的老毛破天荒的精神抖擞,穿的也比往常精神了许多,以前只有见到巴轶时才有的笑容,这阵子冯简也看到了不少。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九,还有一天就是三十,今儿是老毛壬辰年的最后一个夜班,他点了份驴肉罩火烧,热腾腾地吃起来。

   

  “兄弟,跟你说个事啊,我听一朋友说,代写论文那人被抓了,你……还没跟那写呢吧?”老毛并未从王远的语气中听出半分关心,更多的是心虚和躲闪。

   

  老毛的心又突然跳得很快,但这次喝下的只是肉汤并非酒精,他的手抖得拿不住筷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他直勾勾地盯着手机,对话的最后一条是他的转账截屏,那颗圆圆的绿色头像已变成了灰色,只留下一行签名——你刚好需要,我刚好专业。

   

  窗外下起了雪,和冯简买可乐那天一样大。老毛打开窗,想使劲吸几口,可怎么吸都感觉不到一丝凉意。漆黑的夜空中不停飘下灰白的碎片,不知它们从哪来,也不知它们往哪去,老毛伸手接住其中几片,还没等他看清,便融成了一滩冰水,刺激着他滚烫的神经。

   

  一早冯简来接班,老毛顶着大雪从首护走回了家。20公里,他沿着长安街走了6个小时,路过了庄严恢宏的军事博物馆,人潮涌动的西单,金碧辉煌的国家大剧院,巍峨壮观的天安门,富丽堂皇的王府井新天地,高耸入云的国贸双子塔。这是老毛来北京17年,第一次细细感受这座城市的厚重,即使此刻的它已被皑皑积雪改变了样子,可丝毫不影响它的伟大。

   

  “爸爸长了白头发!还有白胡子!”甜甜扑向老毛,丈母娘在准备年夜饭,老丈人和丽丽在帖春联。

   

  老毛走进屋子,洗了澡,换了衣服,坐在了餐桌上。

   

  春节晚会开始了,丈母娘从柜子里拿出一盒大绿瓶,上面写着很多长长的英文,她骄傲地告诉大伙,这是进口的,一瓶才1200,买6盒还送两箱鸡蛋呢。

   

  丽丽听罢压着火让甜甜给大家表演个口算。7+7等于几呀?11!到底等于几!老师说了,就是11!

   

  好不容易熬到了睡觉,丽丽包着头发凑到老毛身边,用极尽妩媚的声音问他:“老公,要是我变成了毛毛虫,你还会爱我吗?”

   

  交完了工粮,老毛披上衣服,躲进阳台准备抽根烟。雪还在不停地下,密密麻麻,如星际穿梭。老毛突然释怀了很多,他闭上眼,感受着雪落在脸上的清凉,他翻遍了所有的口袋,发现打火机被王远这个傻B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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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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