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张大倩2023-11-21 20:254,299

  很快,陈羽夕收到了冯简的第一篇稿子。

   

  肿瘤,特别是恶性肿瘤该如何预防?——“肿瘤,是一类“狡诈”的疾病,但大部分癌前期都是可以通过检查发现的,比如……”

   

  冯简从基础查体到瘤标监测,洋洋洒洒305字,将诊断学做了个彻头彻尾的科普。

   

  陈羽夕盯着电脑屏幕面无表情,她知道这不是自己想要的内容,于是回了冯简两字“再来”。

   

  老陈的健康状况反复无常,自从他们出院,陈羽夕便动了搬家的心思。姥姥离世前留给她一套2居室,虽是老房子,但离首护也就不到10分钟车程,她拿了钥匙,决定先回去看看。

   

  筒子楼中的大部分人户早已搬走,没了小时候的那番热闹。铁艺楼梯一圈圈盘旋而上,留下中空一个大大的天井,用塑料棚布蒙着一些废弃家具,落着厚厚的灰尘,呆在最底处。这是陈羽夕长大的地方,也是80年代北京城中屈指可数的“高层”。

   

  陈羽夕一口气爬上6楼,墙面已被重新粉刷,盖住了彩色粉笔写下的一个个“王”字,也盖住了黑色油墨拓印的“办证刻章”。她用黄铜钥匙拧开防盗门,屋内的装饰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盖上了白色布草,这是妈妈去世前一个月来打扫的结果。空气中弥漫着土气和霉味,陈羽夕捂着鼻子踏进了童年时光。

   

  床边的玻璃柜中整齐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指甲油,陈羽夕从小就爱美,但妈妈却异常反感涂脂抹粉的行为,母女两不知为此吵过多少架,后来姥姥便专门腾出一个橱子,让她将“化妆品”偷偷藏起来,只在每个寒暑假考了第一、做好全部作业后,才能拿出来“享受”片刻。

   

  冯简的改稿来了,陈羽夕打开手机,“一聊到肿瘤大家就心生恐惧,下面推荐10条《食物、营养、身体健康与癌症预防报告》给出的防癌建议……”

   

  “不好,再来。”

   

  陈羽夕拿出一瓶已上下分层的指甲油,乱涂一气,她已想不起妈妈的样子,只记得她万年不变的朴素穿着和疾言厉色,还有那句时常用来“敲打”她的金句——绣花枕头一包草。她端起一盆水,掀开所有的盖布,细细洒扫起来。

   

  这期间她收到了冯简的17版改稿,没有一条击中内心。

   

  “Merry Christmas babe.”发信息的人是范弭。

   

  夜幕降临,房间内昏暗一片,原来今天是圣诞节。对了,今晚约了大刘吃饭。陈羽夕丢下抹布匆匆出门。

   

  好在餐厅离家并不远,还有时间。陈羽夕回到家洗头、上妆、挑选衣服,一件黑色针织加一条亮片半裙,她站在镜前将自己淡淡的唇色略微加深,头顶的发丝已有一两根成了白色,眼角的细纹也比刚回国时多了几条,她顿了几秒,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套进黑色细绒大衣中,抬头挺胸走了出去。

   

  北京就是这样,纵使路面已极限宽广,可密密麻麻的红色尾灯还是将前方映得遥遥无期。这顿晚饭对陈羽夕意义非凡,虽然两个小时前她差点忘掉。

   

  她焦急地搓着手机,屏幕亮了,又是冯简的改稿,她无心去看,只想“不要迟到”。

   

  17:58,她准时到了,大刘却已恭候多时,两人相视而笑。

   

  “这玩意,在美国还没吃够啊?”今天的大刘神采奕奕,身穿一件灰白色衬衫,还修理了胡茬,在看到陈羽夕的那一刻,十分绅士的走去对面为她拉开了座椅。

   

  “我吃够了,想你还没吃够。”陈羽夕嘴角上扬,将餐巾铺在腿上,接着举起高脚杯。“这是全北京最好的法餐,每颗吉拉多都是4年以上的,位子都要提前一个月预定。

   

  “那就说,你走那年这生蚝就开始养了,等你回来刚好能吃。”大刘端起酒,笑着一饮而尽。

   

  他们吃着聊着,很快最后一道甜品也端上了桌。大刘皱了皱眉,陈羽夕看出了他的小心思。

   

  “还是烧烤好,是吧?”

   

  “差点儿意思。”

   

  饭后陈羽夕带大刘去了三里屯,一个僻静的写字楼下隐藏着一间不大不小的门脸——Parlor。大刘随陈羽夕跨进门,屋内沸腾的音乐和满墙的酒架令他有点错愕,再看她熟练地存起外套,招呼酒保,就知道她是这里的常客。

   

  “一杯Passion Beijing,你要什么?”陈羽夕轻俯在吧台上,扭头问大刘,她的双颊因为酒精出现了浅浅的红晕,说话间嘴唇微翘,一颦一笑添了几分媚意。

   

  “威士忌吧。”大刘坐在陈羽夕身边,“你常来啊?”

   

  “偶尔吧,一个人,闷的时候。”陈羽夕抿了一口酒,水晶杯将不同颜色的液体分成若即若离的层次,她的口红粘在杯角一点。店里的老外渐渐多起来,吧台变得拥挤,声音更加嘈杂,陈羽夕将椅子挪向大刘的位置,地下层传出钢琴与萨克斯混响的爵士曲调。

   

  “听说,你在美国找了个富二代?”大刘搓着杯口,打量陈羽夕,他的动作同眼神一样充满闪躲与不安。

   

  “离了。”陈羽夕端起酒,自顾自碰在大刘的杯子上,之后一口闷了。见大刘的五官瞬间凝在了脸上,她又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猛拍一下大刘的手臂,“开玩笑的!”

   

  “操。”

   

  陈羽夕拉着大刘往舞池走去,齐肩短发轻柔的随身体摆动,散发着低调温暖的木质香,大刘双手插兜站在她身旁,只随节律简单地晃动,他们无法离太远,也没有贴很近,一曲结束又撤回到吧椅上。

   

  “你比以前活泼了。”大刘盯着陈羽夕,她的鼻尖已有了细细的汗珠,脸上出现了很多裙身珠片反射而来的光斑,笑容格外迷人。

   

  “你还是一样扫兴。”陈羽夕背靠在吧台上,翘起二郎腿,点燃一支烟,坏坏地笑。

   

  酒精的作用和四周的欢腾,让他们又热络了一点。陈羽夕开始扯着嗓子说话,大刘则躬着背细心听,耳朵也离她越来越近,直至碰到她冰凉的嘴唇,他似触电般猛地弹起,一下撞在了陈羽夕的“屁股下巴”上。

   

  “天呀,骨科大夫都是用这种方式杀前女友的吗?”陈羽夕捂着嘴,疼得眼泪直流。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嘴没事吧,我看看。”大刘一边道歉,一边捏住陈羽夕的下巴检查。

   

  她擦了擦眼泪,一把将他的手拍掉。他们边说边笑,前仰后合,回忆着在北清狂飞柳絮的篮球联赛中,大刘为医学部投进了一个绝杀三分,以及在闷热的夏夜,由于没赶上最后一趟班车,他两硬生生从八达岭走回了学校。陈羽夕第一次带大刘去磁器口喝豆汁,他没忍住直接吐在了人家碗里,大刘带陈羽夕去看海上日出,结果大冬天买了一趟凌晨的绿皮车,两人刚到秦皇岛就开始发高烧。还有见家长的那顿酒,明明说喝不了的是大刘,可缓了整3天的却是老陈……

   

  每一处情节都极尽细致,但每一处结尾都以“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草草收场。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陈羽夕突然停下来,呆呆地看着大刘,从他的眼睛到嘴唇,再到胸口和手臂,最终将视线落在了那颗自己深爱的痣上。

   

  “因为爱啊。”大刘目不转睛地回应她,没有躲闪,没有停顿,没有表情。

   

  叮——两人的手机几乎同时响起,发微信的是同一个人——冯简。

   

  “圣诞节快乐,今晚也值班吗?”

   

  “师姐,上一版可以了嘛?”

   

  两人盯着手机陷入沉寂。陈羽夕率先警觉地发问。

   

  “你认识冯简?”

   

  “在我们科轮转过,咱俩第一回见我就跟你说了,忘了?”

   

  “她喜欢你?”

   

  “没有。”

   

  对话戛然而止。

   

  走出酒吧的大门,已是深夜,大刘从外套口袋中摸出一个小本子,递给蹒跚着的陈羽夕,是她拜托他画的“川西老王”。

   

  “我没画过漫画,不知道行不行。”

   

  “你画的,一定行。”陈羽夕并没有看,直接塞进了包里。

   

  他们在寒风中走了很久才打到一辆车,车水马龙暂告一段,冬夜的北京异常宁静,车子在三环驰骋,玻璃上印出一片片黑乎乎的高楼大厦。

   

  “陪我去个地儿吧。”陈羽夕靠在窗户上,缓缓地说,语调也因醉酒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车子拐过好几条辅路,停在姥姥的小区门口,大刘搀着陈羽夕慢慢上楼,她累得气喘吁吁,推开那扇铁门,里面一片狼藉。

   

  “你帮我倒杯水吧,有点渴。”

   

  “水在哪?”

   

  “自来水。”

   

  大刘扫视一圈,终于找到了灯的开关,米白灯罩在一片肃静的白布衬托下,发出暧昧的光。陈羽夕瘫坐在沙发上,全身通红,双手扶额,身体不自觉的前后摆动着。大刘在厨房的碗柜中找到一个玻璃杯,洗干净,倒了水,转身走回客厅。

   

  陈羽夕站在一摊白布上,光着脚,褪去了上衣,只穿一件黑色Bra。此刻的她只觉得昏天黑地,视线已不那么清楚,呼吸又深又急,暖气将屋内的燥热升了好几度,她心里痒痒的,脑海中不停浮现出与大刘如胶似漆的那些光阴。她需要一场性,来填补这些日子所有的焦虑与不安。

   

  她走过去勾住大刘的脖子,手指在他耳后徘徊厮磨。她垫着脚,在昏暗的光中随鼻息找到大刘的双唇。她将大刘的衬衫扣子一颗颗解开,一条笔直的伤疤出现在他的右胸膛上,她愣住了,然后好似想起了什么,开始亲吻它。几秒后,眼泪滑行在二人的皮肤上。

   

  大刘将她轻轻推开,抓起她的手腕,那道丑陋的疤痕变得通红无比,好似一下子长出了万千根血管,疼得历历在目。

   

  “我的好多了,你的还疼吗?”大刘用拇指擦掉了她的泪,小心地问。

   

  “我的,永远也好不了了。”陈羽夕的眼泪像潮水一样没过了她的大半个瞳孔,可她依然强忍着没让它们再流下,她抬起眼,无奈地笑了笑,突然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可又突然一个字都开不了口。

   

  她松开大刘的手,将杯中的自来水大口喝下,向后退了半步,“不管怎么说,我都欠你一个交代。”

   

  可为什么放弃从医,为什么离开北京,为什么毅然决然将这段“过命”的爱情画上休止,她自个儿也想不明白。

   

  “可以不用,我们,可以再来。”大刘鼓足勇气,说出了那句从再看见她的那一刻起就呼之欲出的话。

   

  陈羽夕的神情没有一丝意外,她只是垂下双眼,噙着的泪水一泄而出,冰水和眼泪带走了挥发着的酒劲,她清醒了很多,径直走到沙发旁,捡起了地上的上衣。

   

  陈羽夕穿好衣服,躺在了没有床垫的床板上,大刘想了几秒,躺在了她身边。

   

  很多年前的圣诞夜他们也这样躺着,在首护冰凉僵硬的手术台上。窗外的闪闪车灯和胡同深处偶尔的几声犬吠,才重新给了这间小屋生的迹象。

   

  “我在美国的时候,去过一次雪山,一条长长的坡,踏进去雪就没过了小腿。上去的时候我以为风景会很美,爬得特带劲,可快到山顶的时候遇到了雪崩,我连滚带爬地下来,特别害怕,特别狼狈。”

   

  “然后呢?”

   

  “我回国前又去了一次,这次不恐惧了,也不憧憬了。我到了山顶,发现景色也就那样,原来那么想抓住的东西,突然觉得放就放了吧。”

   

  大刘坐起身,摘下眼镜,点燃香烟,靠在床头上。“我以为,我朝你走99步,你只需要挪挪脚,我们就能凑成100。”大刘捏了捏酸胀的鼻梁,内眦中的眼泪被挤了出来,在凌乱的烟雾中形成两条光带。

   

  陈羽夕闭上眼,她能感觉到心里的那个洞,她曾尝试用名、用利、用性去填满它,可努力了好久还是于事无补。

   

  “爱过你的人,不一定会爱你100次,但伤害过你的人,一定会伤害你不止100次,只要你还给她机会。”

   

  “我没觉得你伤害过我。”

   

  “但你的好,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残次品。”

   

  陈羽夕坐起来,一把抱住大刘,他们将头深深埋进对方的脖子里,静静感受着彼此的一呼一吸,很久很久后,陈羽夕的抽泣完全停止,大刘才抬起头。

   

  “算了。”他捧着陈羽夕的脸,笑着说。

   

  陈羽夕轻轻点头,也笑起来,“对,Fuck it.”

   

  天蒙蒙亮,薄云盖住半透明的月亮,小小的房间里回荡着浓浓的烟酒味,陈羽夕一个人盯着天花板,她看到了小时候唯唯诺诺的自己,看到了躺在手术台上的鲜血淋漓的自己,看到了半山腰被雪崩吓得痛哭流涕的自己,手边的杯子不小心跌在地上,玻璃渣碎了一地。

   

  她终于大声哭起来,孤独如深渊将她坠落并撕碎,未来的日子,没有老陈,没有大刘,只剩自己。

  

  

继续阅读:第二十六章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白衣征途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