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张大倩2023-11-10 11:263,949

  王川脱下手术服换上一件浅色衬衫,抓起门口的白大褂就往病区外走。

   

  今天下午是医院年度工作总结汇报,每个科室的主任都必须参加。王川不喜欢这样的行政会议,一些官话绕来绕去说个没完,总结下来就是俩字“扣钱”,于是每回都坐在偏远的角落里,看着各路神仙粉墨登场。

   

  内科的主任们已等候多时,最先发言的是党办和主管业务的副院长,自09年新医改后,涉及到医保、药品供应、质控管理、卫生服务等各种政策,正逐步在临床工作中落实,开不完的会,强调不完的精神,已让所有奔波在一线的“大佬”疲惫不堪。王川一边灌耳音一边看手机中刚传来的CT和MRI图像——

   

  这颗大瘤子在右侧脊柱前方,穿梭在肝肾间形成不规则的分叶状低密度影,右肾上极呈杯口状,肝十二指肠结构也受到了压迫。从多年的临床经验判断,像是腹膜后神经纤维瘤或者神经鞘瘤,王川不自觉的摸摸下巴,接着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王川主任?咱们刚说的,您发表两句?”正在发言的是医务科王远,他将麦克风传递过来,堆着一脸谄笑。

   

  “哦,不好意思,刚有个病人的片子,看了两眼。王主任再说说,什么问题?”王川接下麦克风,扣上手机,难为情地笑了笑。

   

  “我刚说呢,就是咱们不良医疗事件的问题。今年咱们医院成了工作试点,各位主任平时临床科研都很辛苦,但是科室管理真的一刻都松不得,大家一定要按照行业规范做事,千万千万不能出现不好的事情。您说对吧,王主任?”王远没有了麦,扯着脖子又喊一遍,说罢回头看着王川,脸上的笑容逐渐收紧。

   

  “对,王主任说的很对。像我们科,危重症比较多,这种问题要非常重视,我回去也在科里开个会,讲一讲。”说罢,王川将麦克风递给前面的黄三翮让他帮忙传上去。

   

  王川不再看手机,但也没心思听他们在台上唱官腔,忽然想起了陈羽夕的PPT……

   

  “咱们质控问题不多,就主要强调两点,一是临床路径的完善,尤其咱们外科,最晚年底按照新标准要全部搞完,二是老生常谈了,数据!数据!数据!”质控科主任在每一个重音上配了动作,刚才低着头的诸位应声抬头,“呼吸、消化还有感染,咱们抗生素使用率一定要再降一降。神内、肿瘤内外科,周转率再提一提。年底开药、体检的病人,医保结算率必须控制,还有不到一个月,明年是不是勒紧裤腰带就要看各位的了!哦,对了,黄主任,你们骨科也要把控一下,医保的择期手术,不行放明年再做吧!”

   

  被点到名的大伙都纷纷点头示意,唯独少了王川,黄三翮转身提醒他,质控科的主任点了肿瘤外科的名,王川猛地抬头,与正在翻白眼的质控主任四目相对。

   

  接下来的时间,是医院的鄙视链环节:财务科强调不要虚报加班费,别以为他们不会查门诊、查手术、查排班表;信息科抱怨说,求求大家不要乱插U盘,电脑定期杀毒,别什么屁事都叫他们“过来看看”;设备科坐在那默默享受无限金光附体的感觉;科教处卑微地站起来提醒大伙对规培轮转的学生严格一些,不然他们可没法再送公开课学分和报销论文、外出学习的费用喽;保健科听到“体检”两字,嗤笑一下,心想我是拿国家补助项目资金的,病人那点碎银子我可看不上;院感办的老大爷颤微微起来说:“大家要按7步洗手法好好洗手啊!只有保卫科在放狠话,“所有人,好好停车,不许闹事。”

   

  王远听着上述的一轮发言,心里不屑地嘀咕,“哼,你们丫这群行政,不知道低调点,还敢在老子这拍桌子瞪眼!都是我的人在挣钱好吧?再嚣张小心下个月奖金扣一半!”

   

  最后一个发言的是护理部杨主任,她接过麦克风清了清嗓子,“各位护理的姐妹,对自己的同志关心有多少?了解有多少?工作做到位了吗?”正当大伙一脸蒙圈,她接着说:“不要一嫁入豪门就辞职好吗?不要刚结婚就前赴后继的怀孕好吗?不要一怀孕就先兆流产请长假好吗?答应我,这么多单身的男博士,把你们的姐妹院内消化掉,可以吗?”众人哄堂大笑,王川觉得这是今日的最佳发言,带头鼓起了掌。

   

  散会后,王川找到了人事科郭主任,跟他提了老毛晋升的事。

   

  “论文呢?王主任,有些事还是要合规矩啊。”郭主任的上级正是多年前与王川闹掰的院办老姜。

   

  “论文在做了,其他方面,郭主任帮忙提携提携。他前两天还被患者给下毒了,为了医院连赔偿都没要,上有老下有小,挺不容易的。”王川难得放低姿态,算是替老毛在恳求了。

   

  “其他方面,我说了不算啊,指标就这么多,像他这样低职级的,咱们医院没100也50了,都不容易啊,先排队吧!”郭主任一点儿面子也不打算给,甚至连笑容都没有展开,说完收起东西就往门外走。

   

  “呸!”王川直起了微躬的腰,对着郭主任的背影啐去。

   

  这一幕刚巧被路过的黄三翮看到,他一把拉住王川,“唉,王主任火气不能这么大,他们有他们的难处。”他向上指了指,接着低声说:“我听王远说了,让小毛再熬一熬,后年老姜就退了。”

   

  王川站在原地倒了好几口气,才回头看了黄三翮一眼。他心中是对肮脏官僚风气的不满,也是对自己多年郁郁不得志的苦闷,面对眼前的局面,他甚至已开始动摇,这家医院,这个科室,到底还要不要坚持干下去。

   

  回到办公室,王川换上常服。今天是他给自己放假的日子,每个月一天,往常此刻他只是躲在办公室里写写毛笔字打发时间,而现在,他要赶去10公里外的大排档,和自己同在部队医院奋斗过的“老伙计”们开怀畅饮。

   

  “王川,这杯你得自己喝!上次一块喝酒,几年前了?忙啥子一天天的!”一个戴着黑框镜留着山羊须的中年男人,端起酒杯说完又放下。

   

  王川大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之后不停摇头,同桌另五个男人开始举杯互碰起来,面前是一桌红彤彤的菜肴——毛血旺、水煮鱼、口水蛙、夫妻肺片,总之无辣不欢。这几人分别在心外、普外、神外、骨科和泌尿,专业虽千差万别,却同来自四川,在403,他们是无人不晓的“川西帮”。

   

  “说真哩,你们地方医院这么忙吗?咋每次叫你都不出来噻?”心外老大哥提起杯发问。

   

  “忙撒,我们医院,政务比手术还多,烦死喽。”没等王川开口,泌尿小老弟抢答起来。

   

  “早知道楞个球样子,你俩还转撒子业嘛!”骨科老五拆着兔头,骨片按大小整齐地排列在瓷盘上,竟分不清是专业技能还是地域天赋。

   

  “哎呦,干不起喽!”王川直接端起分酒器喝了起来,“病人收不哈,业务么得搞,屋头兄弟们也照顾不住,一天到晚全是腌臜气,老子索性走求喽。”

   

  普外老二立刻换座到王川身边,也端起分酒器陪了一个,“唉,老三,你仔细说哈,咋子情况?”

   

  王川看着一桌面红耳赤的兄弟,考虑片刻,吐起了苦水。当初离开403是不得已的缘由,本想在首护大展拳脚,可现实却给了他血的教训——腹膜后肿瘤是高难度的少数派,除了拉低周转、提升纠纷、节约耗材外几乎没给医院带来过什么价值,院领导很为难,多次劝他“适度”收治这样的患者,可他坚持医生的天职是救治而不是创收,依旧“我行我素”。07年陈羽夕被患者家属砍伤,他为了保护自己的学生得罪了院里的老领导,自此开启了肿瘤外科的“流放”之旅。

   

  七八年过去,那股子桀骜不驯早已在乌烟瘴气的大环境中消磨殆尽,王川的鬓角和胡须都渐渐变白,十几个钟头的手术站下来也会腰膝酸痛,晚上会失眠凌晨会醒来,比起回家享受天伦之乐他更愿意躲在办公室里玩命加班。他喝下了很多酒,跟兄弟们聊了很多事,他几乎快要忘了自己是谁,又猛然想起下个月他就要45岁了。

   

  红色油脂在胃酸和酒精的作用下发挥了最大效力,老四、老五都吐了,王川只觉得一阵翻江倒海,趴在桌上动弹不得。

   

  还是老二酒量最好,他蹒跚着拉起王川,搭着他的背,悄悄说,“我有个好地方,你去不去!”

   

  “啥子地方?”王川努力睁开眼,语速也按下了0.5倍键。

   

  “煤矿医院。”老二说着突然站起了军姿,接着两腿一软瘫在椅子上,“不过,不是北京,是邯山。”

   

  王川顺势坐下,将耳朵搭在老二肩上,听他娓娓道来。邯山是京津冀地区矿产资源最丰富的城市,煤矿集团也是老国企了,邯山煤矿总医院成立于1970年,是一座综合性三甲医院,在当地小有名气,床位数虽不及北京的大医院,但资金实力非一般的雄厚,天高皇帝远,是新医改浪潮中的香饽饽。

   

  “他们呢,想搞我去做院长。”老二拍了拍肩膀,“我还带着衔呢,搞啥子搞么。”他将一杯满酒塞进王川手中,自己也端起最后一杯,“嘭”两只酒杯发出清脆地撞击声。

   

  “不如你去。”老二将酒灌下,看了看王川,他的眼神分外清醒,“你看看他们,酒都喝不起,楞个搞院长嘛。老三,就你可以。”

   

  “为啥子我可以?”王川扫视众人,然后定睛看着老二。

   

  “你比我们,六根都清净。”老二拍拍王川的肩。

   

  酒席散去,已是深夜,王川摇摇晃晃回到家,女儿已睡去。他泡上一杯最爱的老鹰茶,那是小时候的味道,也是川西的味道。那些熬夜苦读,将所有解剖结构烂熟于心,对着词典逐字翻译英文文献,在台灯下疯狂练习打结、缝合,用废弃的纸盒和镜子模拟腹腔镜操作的时光,一去不返却始终质朴而纯粹,在20多年后的夜晚借着热茶重洗他迷茫的灵魂。

   

  新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王川脸上,女儿小心翼翼坐在他身边,“爸爸,你怎么睡这了?你喝酒了?”

   

  “嗯,几点了?迟到了!”王川揉揉眼,后背已近乎麻痹,他艰难地起身准备送女儿去上学。

   

  “今天星期六啊!爸爸,你老糊涂了!”女儿哄然大笑。

   

  王川真的感觉自己老了,他在想昨晚是怎么喝成这样的,但头却痛得要裂开,“煤矿医院”四个大字浮现在脑海中,他打开电脑开始百度。

   

  “爸爸,这是哪?”女儿端着一杯凉白开凑过来。

   

  “邯山。如果爸爸去这里工作,你觉得怎么样?”王川接过水杯,用力的摁下太阳穴,希望颞动脉的搏动就此停止。

   

  “不怎么样,我不想离开北京,也不想你离开北京。”女儿撅着嘴,满脸不开心。

   

  王川又陷入了思考,从川西到403,从部队到地方,从北京到邯山,是从什么时候人生开始走起了下坡路,又是从什么时候,这世界上骂你的人比爱你的人多了那么多?

   

  “叮”, 巴轶发来一张黑白电泳图加一段文字——“主任,今天的PCR(一种生物实验技术)终于跑出来啦!”这是巴轶辛苦数月的成果。

   

  冯简此刻应该还在值班。

   

  如果自己走了,他俩又怎么办?

   

  想着想着,他从裤兜中摸出一个小U盘,再次打开了那个名为“新医改”的P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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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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