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芷2025-12-09 18:597,791

         “Alice,一起去吃饭吧。” Cory的声音吓了祁琪一跳。她猛地在椅子上转过身,看到Cory正站在她的工位旁,单手插着腰看着她。

         “哦,好。” 祁琪心绪恍惚,嘴比脑子快了一步。刚答应完她就后悔了:Cory每次找她吃饭都有目的,不是为了扔项目给她,就是为了拉帮结派,游说她一起去排挤某个他又看不惯的人。

         “你怎么回事,昨天晚上熬夜吗?一副没精神的样子。谁吸你血啊?” Cory选了隔壁商场里的一家吃猪排饭的日式简餐,走过去的路上不停地侧过身,夸张地上下打探着她。祁琪估计Cory只是想找她八卦哪个他看不顺眼的同事——如果是要让她帮忙做项目,他一般会选一个更加高档的餐厅。

         “咳,不是。最近家里事情比较多,有点累。”

         “你和父母吵架了?还是和男朋友?”

         祁琪心里一惊,连忙否认:“没有没有,没吵架。”

         可是Cory显然不想放过她:“你,是不是在和你男朋友谈结婚的事情?” 祁琪背后发凉,抿着嘴不作声。

         “所以是什么问题?是他还在犹犹豫豫,还是他父母不肯出钱买婚房?还是你父母对他有意见?” Cory掰着手指,一一数道,又问:“你男朋友不也是上海人吗?”

         祁琪说是,梁晓是上海人。是和结婚有关,但又不完全有关;他们在结婚前需要卖掉一套老房子,最近在讨论关于这套房子的问题。

         “你们上海人结婚,不都是男生家里出钱买新房的吗?难道他要求你也出一半的首付吗?”

         祁琪不想告诉Cory太多的细节,只能含含糊糊地说不,不是这样的,是牵扯到户口本上的一些手续,迁户啊什么的,有点麻烦。Cory是外省人,对上海户口不那么了解,听了果然也再说不出些什么,便转移话头。等到炸猪排上桌的时候,祁琪差不多听明白了:团队里有个正在试用期的女孩不知怎么惹了Cory讨厌,Cory想让祁琪在试用期结束时给她打分低一点,防止她合格,成为正式工。编制里多出来的位子,Cory已经和HR打过招呼了,准备把另一个品牌的一个女孩调过来。那个女孩比祁琪低一个级别,和现在的上司不和,总是被打压,而正好Cory也讨厌这个被他称为 “老青子” 的女总监,和女孩一拍即合,结义于共同的仇恨。事看来已成定局,祁琪只能应了下来。事实上她认为个女总监很干练,也经常听说她很有能力。她长得非常漂亮,甚至还有个漂亮的名字:陈婉青。祁琪打从心底里鄙视Cory对她轻薄的侮辱,却也无计可施。

        Cory的那份猪排饭只吃了一半就不吃了。他和祁琪差不多高,却比祁琪还要瘦很多。他翘着二郎腿,一边抿着麦茶,一边说:“老青子这个女人估计是永远都嫁不出去了。她之前那个男朋友看着挺有钱的,好像差一点就要结了,最后听说人家发现她在外面还有男人,就把她甩了。她现在肯定是急了:再老一点就没有男人能看上她了,更别说有钱的男人了,所以你看她最近整天黏着窦骏珂,肯定在想方设法地上他的床。她也不想想窦总这种级别的人怎么会看得上她;人家要找的肯定是淑女,不是茶花女。她的下面估计和她的脸一样松,可惜她没法把脸部精华也涂在下面,哈哈。”

         祁琪埋头吃着她的那份猪排,听到这里隐隐作呕。离开了办公室,Cory更为肆无忌惮,从嘴里吐出来的一句句话像是一根根毒针似,不被扎到也看着疼。在那座高雅的办公楼之外,Cory毫无保留,满不在乎地朝祁琪释放着他心中藏匿已久的恶意,不断地嘲讽着,侮蔑着,还带着某种快感。祁琪知道Cory以为他这么说会使他口中的那些人显得丑陋,但事实上只有他一个人变得越来越不堪入目。那些恶毒的语言,毫无根据的指责,还有他说的时候的那股狠劲,都让祁琪觉得难以忍受。她并没有因为Cory愿意在她面前如此坦诚——这也算是一种坦诚吧——而感到荣幸。相反的,Cory每一次的倾吐只有让她更加地恐惧他,想要远离他。

         吃到后来祁琪实在感到恶心,在还剩一块猪排的时候只能停了筷。Cory还在控诉着陈总监,但祁琪已经无心聆听,思绪早就飘去了别处。

         她已经一周没有和梁晓见面了。自从那天他们吃完晚饭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看见过他。原本约了隔天再一起吃晚饭,结果梁晓先是说要加班,再后面一天又说下班后有同事聚餐。一连几天,祁琪发微信问他,或者打电话给他,梁晓都闪烁其词,不给她一个确切的见面时间。到最后他竟然说去曲阜出差的一周家里积下了太多的家务,晚上必须回家收拾。祁琪问他要不要她过去帮忙。他说不要。她问他什么时候能收拾完,梁晓说不知道。

         祁琪慌了。梁晓在回避她,原因显而易见:他接受不了祁琪要去假结婚。他觉得祁琪的父母疯了。他觉得祁琪也疯了,居然还替父母找理由,还一本正经地和他讨论这件事情的可行性。哪个正常家庭会这么作贱自己的孩子?这和卖身有什么区别?他的自尊心一定也受到了重创;没想到祁琪父母这么看低他,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以为他在这一切发生了之后还会满怀欣喜地迎娶祁琪吗?梁晓家的条件不比祁琪,这是事实,但难道这就意味着他必须听命于他们的摆布吗?

         还是梁晓被她的长篇大论吓到了?以往他们对任何哲理问题的探讨都只停留在温和的表层。祁琪从来没有向他,或者向任何人说过那些话;她从没有过机会,从来没有被问过她心里的想法。那晚在车里是她第一次将在脑海里徘徊已久的想法说出来,给予了它们一种有形的存在。她的那些 “原则论”,“纯粹论” ,像是她刚分娩出的孩子,连她都是第一次见到,因而感到陌生,甚至不适。说出来的当下有过一股痛快,仿若卸下重担后得以的大喘气,血液直冲头顶,大脑里变得一片空白,不再有任何念头或思绪,只是充斥着解脱后才能感知到的,无边无际的自由。可惜这个瞬间也只此而已;那天晚上与梁晓分别之后,当祁琪独自坐在房间里坐下,后悔便如潮涌般向她袭来,车里那顷刻的解脱感荡然无存。她极度惶恐,又痛恨自己:太冲动了。她不该那么说的。她说得太多了。她将心里的东西掏了出来,却没有料到自己根本接受不了必与赤忱一同结伴而来的自我暴露。她坐在床上,身穿睡衣,又用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都包裹起来,以此来对抗赤身裸体的错觉。羞耻使她在那晚难以入眠。待夜色逐渐发白之际,祁琪朦胧地看到梁晓从她身边离开,用跑的朝远处奔去,越跑越远。她挣扎着想要跟上去,好不容易迈开一步,便陡然从梦中惊醒了。

           母亲不断地问祁琪梁晓到底怎么说,怎么想的,什么态度,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商量。祁琪给不出答案,原本已经焦虑不已,在母亲没完没了的询问下更是被烦得不行,几次上升到争吵时也把不留情面的话都说了一遍。她朝父母发火,哭诉,再次嘶吼,费尽了口舌试图让他们能看清这件事情荒唐的本质。她甚至求他们,求他们不要逼她;如果她为了这一百万去假结婚,梁晓可能会和她分手,她会受不了的。求求他们,这不公平,实在是不公平。

         父母根本不为之动容。祁琪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在如何判别这件事情的利弊得失。她越发怀疑父母在外有她所不知的债务,否则他们为什么,究竟为什么,要为此而不惜如此伤害她?她问母亲,家里揭不开锅吗?他们有什么困难吗?就为了这么点钱一定要这么对她吗?可是这么问,祁琪永远得不到正面回答。母亲抓住关键词 “这么点钱”,“这么对我” 避重就轻,反过来对祁琪进行思想改造,俨然摆出了一副要纠正她思想误区的样子:

         “这么点钱?你不看看你自己银行卡里有多少钱,这么大一笔钱你几十年都攒不下来!还有,什么叫这么对你,我们怎么对你?对你不好吗?我们做的哪一件事情不是为了你?这笔钱难道以后不是给你的吗?这么大的岁数,脑子一点不清爽,看事情都是本末倒置的。你一再给我们强调婚姻的意义——你的婚姻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你是王妃还是公主,结个婚要影响国际关系的啊?现在结了离,离了再婚的多的是。没有钱,你的婚姻建都建立不起来。懂不懂什么叫 “舍得”?就是你现在舍己,后面你就能得到一个经济基础,你才能和小梁结婚!否则你们有什么?小梁他们家能给到你们什么?”

         父亲又总跟在母亲之后,唉声叹气地阐明几句总结性话语:“把概念,形式看得太重,事情的本质就被忽略了。婚姻的本质是什么?是你和小梁以后两个人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吃得起饭,看得起病,以后还养得起小囡。这才是最重要的。你一门心思要揪清楚到底头婚,二婚,这有什么重要的?所以我叫你平时多看点书,不要总是看小说,看杂志;你要多看有用的工具书。还有像孙子兵法,论语,好好翻出来看一看,体会一下,这才是对你人生有用的知识。”

         父母头头是道。几个回合下来,他们堂堂正正,毫无歉意的态度又使祁琪怀疑起自己。矛盾里总应有一方是错的——她一直觉得是他们,可万一是她自己呢?她急切地需要一个外人,用一个客观的角度来评判这件事情的是非。本来她以为梁晓会为她扮演这个角色,但他的逃避使得祁琪都后悔当初那么快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他。当然,假如他因此而提出分手,这也间接认证了祁琪从一开始的判断就是正确的:没有一个正常人能够接受这种安排。她不敢多在这个可能性上停留。一切的代价都太大了;在她心里自己已经不年轻了。如果她因此而失去梁晓,她可能再也不会有信心去奔赴一段新的感情。她也将再也无法面对叫做她父母的人。

         祁琪几乎每天加班,这是常态。Cory经常在下班前又布置一些工作给她,所以原本祁琪总会在六点前后避开Cory,把最后一个会议拖得晚一点,或者去厕所蹲一会儿。可现在她没有了回家的动力;与其回家忍受父母,祁琪觉得还不如在公司里耗着,毕竟忍受Cory要比忍受父母简单得许多,因为至少她对Cory不抱有任何期望。

         祁琪没想到,积极加班产生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副作用,就是这似乎使Cory待她更为亲近了。到了晚上八九点,办公室空了一半之后,有一群和Cory级别相当的同事们常常会聚在一起,而现在Cory也将她拉进了这个圈子里。以前祁琪加班时也会从远处瞧见他们,总以为他们凑在一起是为了讨论业务,因为他们说话的神态和表情都看上去是一副侃然正色的样子。

         而她万万没想到,这群人每天在公司待到那么晚,在固定的时间点地从办公室的各个角落汇聚到一起,只是为了八卦。八卦这个词其实简化了他们的行为:他们实则是在交换核心资讯,在公司内部铸造信息壁垒。从实习中的大学生到集团老总,大到家庭背景,学历,婚姻状况,小到今天在卫生间里看到他们用什么牌子的卫生巾和什么色号的口红,他们用他们的嘴,将全公司能扒的人全都扒了个底。

         “Abby,你们组新来的那个女孩子什么情况啊,一个实习生,天天换不同的包。前天笑脸,昨天马鞍,今天居然还背了个LeBoy来。

         “肯定是被包养的呗。

         “也有可能家里条件好。笑脸包那么老的款了。她是招进来的还是介绍进来的?

         “不会的。她那种打扮,骚得要死。你看她今天穿的那个短裙,我估计楼下保安还以为哪家老总乘中午午休找鸡发泄呢。肯定是找了个糖爸爸。有钱人家的女儿不是那种扮相。再加上她说话的腔调。你和她说过话就知道了,那是一点修养也没有。”

         “新调来的那个HR总监,我算是和她打过交道了,就是个傻逼老女人。

         “你说Ida?你才知道啊。这个女人的嘴脸可不要太难看——为什么?你们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吗?哎,她以前的男朋友是Michael李。

         “啊?Michael李不是亚太的那个老总吗?

         “对啊。他们说就是因为前一阵子分手了,所以Ida才从香港被调回了内地。

         “怪不得。

         “但Michael李不是结婚了吗?

         “早结了。还有三个小孩呢。据说都是老婆带着,在澳洲上学。

         “我操。那Ida这傻逼女人不就是个小三吗。还是个被甩了的小三。怪不得一副婊子相,我操。”

         “我刚刚下楼拿外卖的时候看见窦骏珂和Crystal一起走出去了。

         “Crystal陈还是Crystal徐?

         “当然是Crystal陈了。我看他们在楼下站着说了一会儿话,然后一起走出去了。

         “一起上的车吗?

         “哎呀没看清。就是这个时候外卖小哥到的。我觉得Crystal陈真挺不要脸的,最近天天这么黏着窦骏珂。人在这个位子上,也不知道注意一下自己言行举止的影响。

         “肯定是急了呀。一把年纪了,再不嫁出去孩子都要生不出了。

         “生孩子还不简单啊。真的要生,喏,楼上那个新来的打扫小哥,人也蛮好的,拉厕所里去,五分钟的事儿,立马给你解决了。

         “哈哈哈哈,五分钟过分了啊。小哥看上去身板还可以的,人家天天干体力活的。

         “呵呵,说不定器大活好呢,是这个意思吧。

         “那还便宜了Crystal这个老女人。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

         “唉,但要是真怀上一个这种人的孩子,打掉都来不及。”

         没有逻辑,没有迟疑,没有愧疚。更不知廉耻。他们无所畏惧,不屑于含沙射影。各种合理的,不合理的,有可能的,没可能的,刻薄的,残忍的,不堪入耳的。传闻,谣言,揣测,臆想。全都在冰冷的格子间中铺开,泛滥成灾。

             祁琪坐在一旁,不能肆意离开,也开不了口,只能极力去忍受他们锋利的恶意。她连最轻声的附和,哪怕只是一个音符,一声 “嗯”,都不想从喉咙里发出。即便只是听到这些话语也使她感到痛苦。当Cory一个人在她面前谗言时她还能将这归于他个人的卑劣。但如此这般八九个人,八九个高级白领,都是各个著名奢侈品,美妆品牌的总监们,还是她曾经仰望过的前辈们,当这些人在说,骂,制造谣言的时候,祁琪真的难以抵抗洪魔般的失望与恐惧。以前她只是听说过这些人的事迹,然而百闻怎么也不如这一见,不敌那些铿锵的声母砸在身上时的惊心与触痛。她默默地坐在这群人的最外围,总是感觉发昏,觉得这个世界正在她眼前失真。这八九个男男女女。三十几,毛四十岁,超过一半已经成为了父母。他们竟然如此轻易地就能将一个人撕咬至面目全非,仿佛这是合乎常理的,仿佛他们没有任何感觉。

         祁琪不想被他们拉拢。她害怕他们,害怕被他们拉入其中。但祁琪很快意识到,她也难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摆脱他们。这种晚间聚会是一个民间权力的轴心,参与者均是各个品牌团队里的中流砥柱,都是各个团队里生存力最强,最受老板喜欢,并拥有最多话语权的人。他们可能并不是各个团队里表现最出色的人,但如果祁琪仔细去分析近两年各个团队里的人事流动,她会发现大部分的决定都遵从着这些人的意向。谁去,谁留,即使不放在明面上说,只要是对他们有所了解的人都看得出来,是在依循着他们各自的喜好。和他们有频繁不合的人每个季度的评分都会逐步递减,最终离开。而和他们天天同进同出的人虽然也不会直线上升,但至少会在一轮轮的裁员中受到一定的保护,不进也不至于退。

         公司很大,老板很多。形成公司文化,乃至影响每个员工的个人命运的到底是年会上集团总裁喊的几句口号,还是这群中层管理者煞费苦心打造出来的舆论机器?祁琪倍感无助。他们只是八九个人;固然公司里还有其他中层领导未与他们同流合污,但除了他们之外,也再没有另外八九个人结成具有相等力量的同盟与他们抗衡。下属畏惧他们,中层同僚避之若浼,高层的领导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沉溺于更上层的权力斗争中而无暇顾及。所以便只需这么几个人,只要靠他们的嘴,在朝朝暮暮的蜂屯蚁聚和交头接耳之中,就能塑造一个如此的漩涡——在远处时看上去极其凶险,避之不及,稍作接近就立即会被湍流卷入,沉陷其中。

         这样持续了近两周后,Cory在周五临近下班时突然来到祁琪工位旁,幽幽地说:“周末啦,今天你早点回去吧。”

         祁琪噢噢哦了几声,有些诧异。她终于可以逃离,不用再硬着头皮坐在那里听他们枉口拔舌了。但心中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轻松,反而浮上一股淡淡的失落。逃离之后,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她有何期望?梁晓依旧沉寂着,她也依旧被此折磨着。回家就代表她要面对母亲的拷问。但Cory这么说了,她也不能赖在公司不走;Cory刻意嘱咐她早回家,一定有什么其它原因。

         地铁上,祁琪疲困地靠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在车厢扭动时总是站不稳,却也懒得再寻找新的位置。她的思绪又跑到了梁晓身上去。如今他们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见面了。十天前梁晓又出了差,前天刚回来。这期间他们只在微信上通过一次话,是祁琪打过去的,因为她实在受不了了。但那通电话果然也没有解决什么,梁晓只是支支吾吾地应付了几句,说他在车上,就草草地挂了。

         祁琪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她和梁晓的上一次对话是前天。她问他有没有安全到家,然后他回复到了,让她早点睡。之后就没有消息了。祁琪按下对话框,看着键盘跳出来却一个字也打不出,便退出微信,又打开小红书。原本首页上给她推荐的帖子多是时尚秀场,穿搭思路,生活方式,现在已经全部变成了家庭纠纷。从辍学到逃婚到家暴,这段时间祁琪只要一有空就刷小红书,妄想从围观别人的悲剧中得到些许慰籍。每每刷一阵软件,她的确就会感觉好一些,但那也不完全是安慰,只是在远处看到他人挣扎于痛苦中的时候,可以暂时忘记自己的狼狈的一口喘息。这种感觉瞬息而逝,所以祁琪只能像个瘾君子一样不停地寻找新的悲剧来缓和自己的呼吸。她看帖子,看评论,点进一个个标签去挖掘更多的无奈,悲伤,愤怒。直到感觉自己身上的痛稍微麻木了一些才稍作休息。手机锁上屏,她会先对互联网的存在感激不尽,然后自惭形秽。

         从她斜对面传来一声惊呼。祁琪抬起头,看到几个初中生年龄的女孩正围成一团,激烈地在讨论些什么。她们努力地压低她们的声音,却压不住语调里的亢奋,每个人表情认真又严肃。车厢里涌进越来越多的乘客,她们却丝毫不受干扰,只是用身体将她们自己的小圈子再缩小,互相挤得再近一些,她搭在她的肘弯上,她拉着她的衣帽领,再拉着扶手杆,然后继续着她们的对话。

         祁琪看着女孩们,冷不丁地想到:今天晚上Cory他们也依然还会在办公室里如同这样,围成一圈,继续审判身边的所有人吗?

         然后:是因为这样他才把我支开的吗?因为今天他们要说些不想让我听到的东西?

         随即她又想到,Cory今晚叫她走,是不是因为他们要说的话与她有关?祁琪一惊,身体不自觉地抖了一下。终于轮到她了吗?是因为她会在今晚,成为新的靶子吗?

         她身上有什么可供他们攻击的呢?回家的路上,祁琪在脑子里盘点她曾经向同事透露过的一切。一直以来她在公司里都尽量保持低调,不去引人注目,可同事之间吃饭聊天,难免会分享生活中的琐事,也挡不住有人有时逮住一个点刨根问底。大家都知道她的基本信息:上海土著,家里有两套房,父母中有一个是公职——什么级别祁琪没说过——还有一个谈了几年,在外企工作的男朋友。

         这其中的哪一点会值得他们嘲笑呢?

         是因为她是上海土著,但家庭条件却很一般?不是富二代,官二代,连个拆二代也没轮上?还是因为她三十几了,还没结婚?

         去年有一次梁晓在外办公事,难得早下班,便来祁琪的公司等她接她下班。因为到得太早,他坐在楼下大厅里的星巴克一边办公一边等她,但没有点饮料。那天祁琪恰巧和Cory一起下楼,导致她不得不将两人相互介绍。她记得他们只是客套地打了个招呼,祁琪便和梁晓一起走了。祁琪想:难道就是在那天,Cory注意到了梁晓在等她的时候没有点饮料,而是在星巴克白蹭了个座位,然后自此就将他标榜成了一个吝啬鬼?Cory还会说什么?说梁晓虽然不矮,但是身材不行,毫无健身痕迹,还总是顶着一个没剪好的侧分头?他们走后,Cory会不会还一直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借此又看到了梁晓那辆五菱面包车?他会和祁琪一样觉得这辆车每次开到大楼门前都显得尤为落伍,和铮亮的写字楼装修格格不入吗?Cory又会怎么去诠释这辆车在他们生活中的意义呢?

         “祁琪那个男朋友,说是在外企,其实开了一辆破的要死的车子,像装修队一样。估计家里条件很差。否则就是抠的要死。”

         走到小区后门时祁琪身边的路灯亮了起来。她不可自制地想象到:他们会像咀嚼口香糖一般,把关于她的所有琐事都放入嘴中,用牙齿反复拉扯,撕咬,待嚼至无味时再无情地一口吐出去吗?

         祁琪不想回家。她在楼下磨磨蹭蹭,打发了两部空电梯才终于搭了上去。她的脑子嗡嗡作响,各种疑虑,担心轮替着在脑海中翻腾。想到要和父母坐在一张饭桌上吃饭,又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祁琪就觉得反胃。把钥匙插进门锁前她抑制不住地干呕了一声,声音回响在楼道中,点亮了声控灯。她咽了好几口口水之后才终于把门把手转了开来。

         “祁琪。”

         这不是父母的声音。祁琪在门口换完鞋子转过身,看见梁晓坐在饭桌前,父母坐在他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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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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