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芷2025-12-09 18:599,469

         祁琪正咬下了一块麦芬的边缘,有点发硬,听了母亲的话嘴里一下使不上了劲,嚼也嚼不动。她差点忘了:梁晓今天从曲阜出差回来,晚上要和她一起吃饭。

         祁琪刚从早餐的仪式中获得片刻的宁静,她那么想要摆脱的感觉,这刻又加倍地,更强烈地,回来了。她开始觉得这件事情简直就是一个招魂的梦魇;只要一想起,就使她有种身心剥离的感觉。这件事也恰巧像个梦一般荒唐 ,荒唐得使整个现实都变得不可理喻。到底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无论祁琪的脑子怎么去将它合理化,她的心里也感知得到抗拒。如果这是个梦就好了。她简直想要向上苍祷告:拜托让她醒过来,或者让父母比她先醒过来。坐在桌前,祁琪的胸口泛起一阵绞痛。她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闭得很用力,很紧很紧,直到眼前的黑暗中出现了烟花般星星点点的斑驳,她的眼皮才放弃了绷着的那股劲。睁开眼,祁琪有些晕眩,撇了撇墙上的钟,已经八点二十五了。

         九点十六分,祁琪火急火燎地刷卡,推开门,奔向工位。她侧身看了一眼,直属领导Ava的座位还空着——因为团队小,只有总经理有办公室,其余的人都坐在开放工位上。其实家里离办公室只有25分钟的地铁,但今天早上偏偏下了冰雹,地铁站里到处都是带着水渍的脚印,害她在换线的楼梯口上滑了一跤,错过了一趟车,然后在缓神的过程中又错过了一趟。到了公司楼下,已经九点十分了。祁琪摔跤时裤脚上蹭上了一摊污渍,便没有心情再为了形象而买上一杯咖啡,到了办公楼后最终也只是吸了吸楼下咖啡摊位的香气,然后匆匆上了楼。

         她把伞收了起来,把包在座位上安置好,再起身走去厕所整理仪容。出于某种本能反应,祁琪走去厕所的时候低着头,佝着背,想象着把自己这具身体缩小,再缩小,让别人都注意不到她。她在公司里总是这样。但路过Ava的工位时,她明显地感到隔壁桌的Cory,另一个与Ava平级的销售总监,还是看到了她。祁琪想,他肯定还看到了她裤脚上的那摊污渍。这绝对不是她想多了;Cory就是这么一个,总能一眼就看出你身上最窘迫,最想要藏起来的东西的人。

         果然,等她从厕所回来后,Cory走向了她的工位。他拿了一叠资料,让祁琪等Ava来之后转交给她;他要出去开个会。祁琪应了下来,比平时更加毕恭毕敬,心里默默求他快点走,求老天爷放过她,不要在今天这种日子还要下降给她她承受不了的审判。

         “你的裤子上怎么脏了那么一大片?” Cory一只手撑在祁琪桌上,一只手插在腰间。

         “啊,这其实不是脏的,是刚刚在洗手间里不小心沾上的水,没擦干净。。。” 祁琪急于辩驳,张口就说,还没说完就后悔了:她应该想个更好的借口的。      

         “不是吧,在厕所里沾上的,你是把马桶都倒了吗?” Cory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神在她的脸和她的裤子之间跳来跳去,似笑非笑,“我好像看你早上来的时候就已经蹭到了吧。今天大老板来听总结,你有备用的裤子吗?”

         祁琪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完全忘了。整个周末都在消化老房子的事,压根就没想起来今天还要参加和大老板的会议。她摇了摇头,尴尬地笑了笑,倒也不急。反正这种会上也轮不到她发言。

        Cory回了自己的工位,祁琪抻着脖子看到他俯身在抽屉里翻找,然后又见他朝自己重新走来。他伸手递给祁琪一个小盒子,说:“你试试看用这个祛渍纸擦一下,这是德国的,蛮好用的,一般的污渍应该都擦得掉。” 祁琪接了过来,嘴里不停地谢谢,谢谢着。Cory又说:“你应该多注意注意自己的形象——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你自己上网搜一下祛渍的工具,以后也准备一些在公司里。还好今天是公司内部开会,万一要去和客户对接,你这种样子怎么去见人?你不就是在给整个团队丢脸吗。”

         祁琪不出声地听着,但不敢不看Cory的眼睛——那样他只会更咄咄逼人。她压下在心中泉涌上来的羞愧,尽力地在脸上摆出一副诚恳,听劝的表情。这些话,不管已经听过多少遍,再听一遍还是很伤人。特别是在过了这么些年,在祁琪早以为自己在穿着打扮上已经修炼出了一番功夫的时候还要听到这种话,真是无地自容。她只能自我安慰,至少这不是Cory说过最难听的话。至少,他还愿意帮她。

         但很不幸,她的修复能力还是没有练到位,因此这一个早晨的不顺利直接坏了她一整天的心情。她浑浑噩噩地擦裤子,回邮件,吃午饭,开会,好不容易打起一点精神耳边立马就会响起Cory的话。注意形象。你怎么去见人。你在给团队丢脸。她不时地低头检查裤脚,注目着那一片潮湿。水渍的深色越变越淡,祁琪不看也知道它在变干,变淡,但不知为什么,从她的眼里看出去,她总觉得好像和清理之前并无两样。她的一身装扮:她精心挑选的高领毛衣,阔腿西裤,高跟短靴,手腕上攒了两年才敢买下的玫瑰金手镯,还有只在上班下班时短暂出镜的羊绒大衣,这一切都随着这摊该死的污渍而变得可笑起来。她觉得自己像个被抓到穿着大人衣服的小孩一样,有种幼稚,生涩的狼狈。她很久没有这种被拆穿的感觉了。上一次她被如此教育,好像也是拜Cory所赐。也只有他,在说出这些话之后还能全身而退。祁琪目睹过他做更过分的事情:把实习生新买的粉饼摔进垃圾桶里,当众质疑下属偷窃产品,在办公室搬迁时故意指挥清洁工把另一个总监——Ava的上一任——的物品全都搬去错误的楼层,再看着她独自一人艰难地把一箱箱的东西,家具挪进电梯。那个突然离职,被祁琪所取代的同事,也是被Cory逼走的。

         但偏偏也是他,会在总经理面前撒娇,发牢骚,开刻薄得恰到好处的玩笑,还完全不惹嫌弃。甚至每次有新产品的拍摄,总经理都会询问Cory对于图片的选择,并将他的回答作为决定性的意见——虽然这些明明都是Ava这个市场总监所负责的工作。事实上,Cory早已在业务上压了Ava一头,把本应是Ava负责的几个线上营销的板块全部抢了过去,只留下一些无关紧要的线下活动和内部培训给她做。所以即使祁琪名义上的直属领导是Ava,她也避免不了要被Cory常常差使,毕竟这些工作本来也是她的分内之事,不得逃避。

         祁琪不想得罪Cory,不只是因为他很毒。在明面上看,他是整个团队里最毒的人,所以也因此成为了大家最惹不起的人。从前祁琪极其厌恶Cory的一机一计,但在公司里呆久了,她发现其实还有很多像Cory这样的人,甚至还有比他更可憎的人做着比他更可恶的事情。那些人往往在团队里最吃得开,最受老板喜欢,寿命最长,把一批又一批的人熬走了之后自己还屹立不倒;祁琪有预感Cory会在公司里稳步前进很长一段时间,他的步伐远远比她自己的要来的稳固,坚定许多。这些人的成功使祁琪在自己的职位上经常感到迷茫;她为停滞不前而焦虑,但她也害怕再往上走要付出的代价。这份工作的隐形成本她已经领略了一二:为了代表这个时尚的,先锋的,属于行业翘楚的品牌,并符合背后更为优雅,高端,奢靡的几百强企业形象,祁琪摒弃了被Cory嘲讽的快消品牌,一边养成更昂贵的消费习惯,一边还说服着自己这就是长期主义——这叫买的贵,但买的好。从穿着打扮,到妆容,发型,她花了很大的功夫研究背后的各种美学,还学会了抓住每次内购的机会去收获战利品,用一件又一件的大牌战袍填满自己的衣柜。一开始她也不好意思,面对着那些密密麻麻堆在地上,桌上的包,衣服,饰品,化妆品在渴望与矜持之间反复横跳。但没过几次她就学会了要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不再无谓地纠结,而是和其他同事一样,抱着打猎的心态去面对那些平日里只会出现在专柜中的奢侈品,也不再避讳在过程中自己急赤白脸的面貌。因为没有人会在这时在意她。比她更甚,更拼死拼活,吃相更难看的人多的是;每次内购会她都会目睹至少一起冲突,抢的抢,吵的吵,如果两个人不是在一个团队或部门里工作,为一件大衣相争至翻脸也不少见。虽然内购会上的商品都是提前注明的微瑕产品,但能以低于市场定价那么多买到,还是使它们极具诱惑,毕竟想要在这里继续上班,这些东西都是必备品——怎么样都得买。久而久之,祁琪也想明白了:有瑕疵又怎么样呢?又不会只有她一个人穿着瑕疵品;在办公室里看到的大部分大牌衣饰都是在内购会上买来的。而且一些小的瑕疵在正常的社交距离下是看不见的,只有自己凑近了才看得到丝巾逃丝这种零星的不完美。内购会去的多了,祁琪也形成了一套方法:提前翻看集团里各个品牌上两季的产品目录,进去后拿出上战场的气势,扫视,锁定,然后进攻,一气呵成。不犹豫,不心疼,如果看到喜欢的但是计划外的东西,也尽可能地拿下——挂着这个商标,还是这个价格,再也不会在其它地方看到了。

         为了在公司里存活下来,祁琪可以花钱,可以看杂志,看公众号,看电影,研究化妆技巧,拍照技巧,丝巾的24种不同系法,再学习怎么用正确的法语发音去念各个高级时装品牌的名字。可是,她没有信心学得会Cory身上的这些特质。在她内心深处,她并不接受,也不想去效仿Cory的那些处世之道。她觉得他卑鄙,没有底线,即使称不上是一个恶人也坏得足以。可是偏偏他又会时不时地对祁琪释出好意:像今天这种关键时刻,他又向她伸出援手,使她对他又不能完全地否定,又逼她重新审视他的底层动机:他究竟只是一个冷面热心的人,还是一直出于某种目的在行动?祁琪认为Cory没有理由来拉拢她,可是每次他在给予帮助的时候也实实在在地为她解决了问题。话说的难听,但这并不足以成为她怀疑他的理由。什么是表象,什么属真实,这两者之间的分别自祁琪进公司之后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她说不出究竟是看到了扭曲的现实,还是自己扭曲着的视线使这个世界失了真。有时候她也会忍不住对自己恼火,为什么不能放下内心的抵触,去像他们一样生活,至少试着去学一学,何必纠结于这些大于个人的形式问题,反正也是些她想破脑袋也回答不了的问题。她明明知道在这种状态下的持续思考只是一种滞留罢了。这些东西,对她来说,除了是一种捆绑之外,体现不出任何其它价值。无论是用爬的还是跑的,那些她所鄙视的人一直在向前,而她却要因为这些自以为高尚的自我约束而一直原地踏步吗?如果她也灵活一点,心肠硬一点,不要总是回过头来审视自己,她会跑得更远,更自由一些吗?

         如果Cory知道她要为了卖一套30平米老破小而去假结婚,他会怎么想?或许更重要的是,他会怎么说?他会在她听不见的地方,对实习生,对Ava,对总经理,对隔壁组的Maggie,Flora,Ivy,怎么说她?祁琪抛出这些问题,却不敢往下想。她从坐了一下午的工位上站了起来,拿着水杯去茶水间接水。路过落地窗的时候发现天空已然暗了下来,云朵与云朵之间的空白正变换于深浅交替的灰色之中,偶尔在更远的地平线上能看见一抹一闪而过的淡紫色,还有一些因太阳还未完全下山而泛起的层层光芒。一个白天又将结束,而她又这么度过了一天,穿着让她看起来体面的衣服,在一个让她感到渺不足道的公司里,做了很多琐碎,枯燥的事情。她又花了这么一天,竭尽了全力去向一个至今还未成型的理想靠拢。除去开会和吃饭的时间,她在工位上坐了九个小时,只在倒水和上厕所时离开,除此之外最大的动作也只限于手腕和手指在打字时的微微抬起和拨动。其实每天都是这样。但即便只是这样,她每天在下班时也感到筋疲力尽,无所适从。

         祁琪在手机上刷了会小红书,又看到一个被父母威胁要把房产全都留给表弟的独生女孩发帖向网友求助。刷到一半她收到梁晓的微信,说他到了,祁琪便匆忙收拾东西。下楼之后,祁琪在门口找不到梁晓的车,打了电话之后才知道保安不让他停在楼下,所以他只能出去绕圈,直到她下楼为止。上车之后,祁琪明显感到梁晓有点烦躁,想到可能是受此影响,觉得不好意思,开口时便很小心,有意说了不少关心讨好他的话,等到他的情绪明显有所平稳,自己才再跟着放松下来。梁晓问她晚饭想吃什么,祁琪说随他。那就附近那家意大利餐厅吧。祁琪说好。

         到了餐厅,梁晓点了一份意大利面,祁琪点了一份无花果沙拉。梁晓问她要不要吃前菜,祁琪说不用了,梁晓便让服务员走了。他们来过这里好几次,每次都会重复一遍同样的对话:要不要吃前菜,不用了,要不要吃烤鱼,不用了,要不要吃甜品,不用了。酒他们从来不喝,到最后不是两个人分一盘披萨,就是梁晓一份面,祁琪一份沙拉。这家店的位置勉强属于CBD范围内,定价并不便宜,他们总是晚上来吃,也没有午市套餐,所以两个人分一个披萨是最实惠的:一百多块钱,吃饱。而一份意大利面加一份沙拉就要将近两百多了;虽然稍微贵一点,但也是第二佳选择了。这些数字在他们第一次来的时候梁晓就算给祁琪听过。第一次听的时候祁琪觉得很有道理,还对梁晓在消费上的理性表现非常满意。当时他们才交往不久,她出于客气没有点前菜或者汤,也没有点价格贵的小牛排或炖海鲜,却没想到从此之后再也开不了口点这些东西。梁晓每次来这家餐厅都还是会问她,但祁琪总觉得他心里已经有了默认的答案,如果她突然要求点这些额外的菜,会使他心生抱怨。梁晓并不小器——他们每次出去吃饭基本都是他买单——但他也特地说过他喜欢这家餐厅的原因,就是他们的餐前面包很好吃,还可以无限量地续,点的少也不怕吃不饱。祁琪知道他其实不那么喜欢吃西餐,只不过是为了迎合她的口味才一次又一次回到这里。她能体会到他的包容,所以反之她认为她也应当顾及他的感受。

         但为什么他不能再大方那么一点点呢?祁琪还是会忍不住这么想。为什么没有一次,只要一次就好了,当她说不要前菜,不要烤鱼,不要甜品的时候,他不能坚持一下——说一句“点一份试试吧,咱们从来没吃过”——而不是立马将菜单合上,然后向服务员讨一篮新的餐前面包,即使桌上那份都还没动过。如果他这么做过,哪怕就此一次,祁琪都不至于会觉得他们陷入了一个难堪的循环里。他们被同一个男服务生接待过至少三次;如今祁琪看到他就不禁自觉窘迫——他是怎么想他们的呢?这对每次都只点最便宜的意面和沙拉,还会再要多一篮,有时候甚至多两篮餐前面包的白领情侣。他会对他们产生打工人的共情吗?还是只会觉得他们眼高手低,脸皮又厚得可怕?

         一顿完整的西餐应该至少有三道菜。梁晓自己也在一个外企工作,这些都是该懂的基本道理。祁琪注重这个仪式感,但这个仪式感貌似在她与梁晓两人的关系之中被永远地剔除了。他们吃了西餐,但吃的名不副实:他们只是找了一家西餐厅,为了果腹而草草点了一些西式餐品罢了。他们并没有好好地吃一顿西餐。那既然每次都是如此,他们又何必一直回到这家餐厅来吃一顿又一顿并给不了祁琪任何满足感的饭呢?有时祁琪会想象与梁晓往后几十年的生活,想到从此以后她一直都要忍受这种勉强,就会感到无比绝望。是真切的,扯着心口的绝望。梁晓没有什么特别不好——男朋友该尽的责任他都尽量会去做到,不仅照顾她还会顾上她的父母,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但假如他们成为彼此余生的伴侣,祁琪很真诚地担心她会因为永远被困在离幸福一步之遥的地方而逐渐窒息。

         这是件小事吗?祁琪知道如果把这些想法复述给外人听,他们只会斥责她矫情,甚至贪得无厌。但这日复一日的不得其所带给祁琪的绝望又是如此的具体而不容忽视。她时常反思是否是自己有问题,是不是自己不明事理,在以过于苛刻的标准要求梁晓。可是每当思绪走到这一端,天性里又总会生出一股抵抗的力量,仿佛在遏制她否定自己。脑海里的两个声音,一个批判着她,另一个又不断地试图去盖过前者,并朝那个旁观的自己怒号,像是想要叫醒她。这郁结恐怕永远都得不到排解。梁晓自私,梁晓抠门,这些话祁琪就算是在与自己独处时也不忍心真的说出口。她只能在心里揣度着,随着念头从理智的一端摆动到另一端,将它们在脑中翻来覆去以尝试得出一个能使她从中解脱的方法,虽然至今为止都还只是徒劳,未见成功。

         像今天这种日子,当这些念头又浮上心头时,她更是要将它们咽下去。像今天这种日子,她更不能对梁晓表现出任何不满,因为她即将要在他们的关系中扔下一颗更大的炸弹。

         “梁晓,我爸妈让我和你谈件事。” 祁琪的心脏跳了一拍,在胸腔里连着两声特别重的 “咚,咚” 撞击了一下。

         梁晓嗯了一声,往嘴里呲溜了一大口意大利面,含糊不清地说:“我正好也有事和你商量,你先说吧。”

         “我阿娘那套老房子,我爸妈想卖给我爸的一个同事。他们刚落户,有小孩,想买学区房。。。”

         祁琪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向梁晓解释了一遍。白天她工作时也一直在考虑到底应该要用什么态度去呈现这个问题:她告诉梁晓,是为了征求他的同意,还是为了拉上他一起反抗父母?她到底是应该用说服他的语调来谈论这个问题,还是诚实地袒露她的委屈和伤心?有一度祁琪想算了,过几天再说吧。但当她想到小红书上那些更甚的父母,她又觉得自己这点事相比起来也没有那么糟糕。她紧张,是因为他们在一起三年了但祁琪依旧无法预测梁晓会作何反应。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基于原则性问题的矛盾,所以她认为他们的价值观应该是相似的。虽然梁晓的家庭条件比她的要差——他的父母都是九十年代的下岗工人,下岗后夫妻合伙一起开了一家烟酒店,直至现在——但他们向往的东西是无比接近的。祁琪觉得梁晓可能比她更渴望过上一种和自己父母截然不同的生活,所以他在工作上很拼,比她要拼得多。他就是他公司里的那个卷王:周末加班,24小时待机,别人不想去的地方他申请出差,即使领导不吩咐不要求也主动揽活。祁琪站在梁晓的角度,可以看到这都是他的努力,但她也知道,这些举动在他同事的眼里不叫努力,叫给自己加戏,给别人添堵。他和为人正直的上司关系不错,但和同事的关系很差,但梁晓执拗,不愿意花费精神去尝试与他们和平共处。梁晓告诉过祁琪,他不想给这种自己没上进心还看不得别人好的傻逼赔笑脸。工作就是工作,他说,把自己该做的做好就可以了。硬要讨得所有人的欢心,这本来就不可能,到最后只会自己吃闷亏,更何况这些人,背后天天搞小动作,拿回扣。他们根本就不值得他尊重,他凭什么要对他们俯首帖耳,把自己弄得不痛快。

         这样一个人,会接受谈了三年的女朋友去和别人结婚吗?

         事情阐述到结尾时,祁琪有点哽咽。从自己嘴里这么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一遍,她又再次感受到了这是多么离谱的一件事。连她自己都觉得父母提出来的要求实在失格。祁琪不敢看梁晓的脸,不敢知晓他正以什么样的眼神在看着她。

         她低着头,双手垂在腿上。点的沙拉只吃了一半,但她早就把叉子放下了。此时此刻,她觉得她没有资格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吃饭。她用眼角的余光瞥到梁晓也把叉子放下了,微微抬头后发现他那盘意面已经吃完了。她又迅速地向上瞟了一眼。梁晓正在用纸巾擦嘴,也没有看她。

         “你怎么想?” 沉默了一阵后,梁晓开口问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怎么想。不是你想怎么样,也不是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梁晓是在认真地问她对于这件事情的看法吗?

         “很无理。。。吧。我知道很无理。但我爸妈不是针对你的,只是因为我们结婚还没定下来,他们又想帮我爸这个同事。。。当然,帮忙不是主要的原因,他们还是想赚这笔钱。。。但我真的。。。我不能接受。我做不了这种事情。这毕竟是结婚。这不是一件小事。我怎么能去和一个不认识的人假结婚。

         “再加上这对你也不公平。我不想我们的婚姻莫名其妙地变成二婚。我爸妈也不是没有想到这点,但他们觉得这钱也是为了我们赚的。。。我——”

         “你相信他们说的吗?”

         “什么?”

         “最后这卖房的一百多万会给你,你觉得他们是真心的吗?”

         说实话,祁琪不知道。

         “他们不给我。。。又能给谁呢?”

         梁晓的一只手抚上了盘子旁的玻璃杯,也不拿起来喝,只是慢慢地用指尖将它转动于手掌之中。杯底贴着桌面,杯子里的半杯水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在玻璃之间掀起一阵阵微型波浪,从左到右。

         “其实我能理解他们想赚这一百多万。。。毕竟是很大一笔钱。但我觉得他们也不是没有把我们结婚的事放在眼里,他们不是这个意思—— ” 祁琪嗫嗫嚅嚅,一边说一边拼命地想要找一些体面的词语来解释父母的动机,来抚平一下这所有的尴尬。

         “只是他们的观念不一样,没觉得结一次婚是多大的事。至少和一百万比起来,肯定没那么重要。” 梁晓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又淡淡地笑了声,“也可以说,他们只是比较实在罢了。”

         祁琪看到梁晓笑,心里松了一点,“这是好听的说法。实在也是有底线的。结婚这么大的事情,我没法接受它变成一种交易的工具。”

         “所以对你来说,婚姻代表什么?” 回家路上,梁晓问祁琪。祁琪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别过头去看了他一眼。梁晓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看着前方的道路,面无表情。

         “。。。婚姻。。。总是人生大事吧。世俗意义上来说,婚姻是爱情的最终表现,我也。。。我也同意这个说法。这并不是说我认为婚姻是人生必须践行的一件事。。。而是我觉得,一旦结婚了,人就会被婚姻从根本上改变了。你能懂吗?

         “所以如果我要结婚,那一定是一个完全出自于我本身,我这个人对于爱情,对于未来的愿望的决定。它一定得是我个人欲望的体现。我不能接受被其它动机所促成的婚姻,无论是经济,风俗,家庭压力,社会压力,任何外界因素都不行。婚姻必须来自于爱,来自于我的爱,来自于我自己。它必须是纯粹的。”

         祁琪说完后感到自己的脸颊发烫。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深入地讨论这种话题。

         “纯粹。。。” 车在红灯前减速停了下来,梁晓的一只手肘撑在车窗窗沿边,手指轻托着下巴,嘴里喃喃着。

         “我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也不是对生命中的一切都这么要求,只是在婚姻这种大事上,我不想妥协我自己的原则。我不想婚姻被任何其它东西所污染。本来生活中我们可以主导的东西就少之又少,我还是希望可以在自己可控的范围内去尽量维护一些纯粹。”

         “纯粹了,又怎么样呢?” 梁晓依旧看着路,没有看她,但是语气却是发自内心的好奇,不带有任何讽刺。他听上去甚至有点想个小孩子一样,天真,不解。

         “纯粹了。。。我就还能是我。” 祁琪想了想,又说:“就像调色盘。我觉得生活就是像画画。我画画用的颜色必须都是我自己调的,紫的就是紫的,红的就是红的。混色也可以,但紫的多紫,红的多红,都得由我来调色。如果有人给我的调色盘上倒了颜料,或者在我的画布上乱抹,那这画出来的东西就不是我的画了。”

         说完,祁琪有些不得劲。这个比喻在她脑子里的时候有条有理的,为什么说出来之后听上去这么幼稚?除了把生活比喻成画画,她难道想不出更好的词汇去表达自己的思想吗?她想要传达得更清晰一些,更准确一些:她想说的是婚姻这种对人生具有重大影响的决定是一种自我投射,最终会成为她个人人格发展和塑造的一部分,所以她想要在这些事情上掌握主动权,努力成为自己喜欢的模样,把生活也过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而不是任由别人来搅和属于自己的短短一生。祁琪内心如此激荡,却碍于自己匮乏的语言而只能在表达上无疾而终。她猛然意识到梁晓可能永远无法知晓她心底深处最珍藏,由此又感到另一种更为深刻的绝望。

         “我这么说可能有些难以理解,我的意思是——”

         “你和你爸妈分享过这些想法吗?” 车开到祁琪家的楼下,停了下来但没有熄火。梁晓终于别过头来,看着祁琪。

         梁晓的声音里依然没有任何不高兴,语调反而还溢着丝丝温柔。他毫不避讳祁琪的眼睛,反倒是祁琪不忍看他的脸,不忍看他嘴角挂着的浅浅一抹微笑。出于紧张,又出于愧疚,她的脸更红了。梁晓将她的一只手拉了过去,用他的拇指轻轻地在她的指关节上抚摸。

         “他们根本听不懂的。” 祁琪苦笑,“他们不可能听得懂。和他们讲纯粹,讲信念,他们只会觉得我在高谈阔论,根本不会把我当回事。”

         两人在沉静中坐了一会儿。祁琪等着梁晓说话,可梁晓将头又别了过去,眼睛盯着方向盘。她不敢催他,只能等着,一边又把他牵着她的那只手握得更紧。

         一束束闪光透过车的后窗打在了他们的脸上。是后面开上来的一辆车在打着前照灯,叫他们让路。每天一到晚上,小区里的车就停得到处都是,挤得车道窄到只容得下一辆车。梁晓打开车窗伸出一只手,向后面的车主示意。

         “你先上楼吧,等我回家再联系。” 梁晓放开了祁琪的手,按了按车门锁。

         祁琪不愿就这么分开——她都还没问出梁晓对卖房到底是什么看法。但身后车主打灯的频率越来越高,一刻不停地闪着他们,越来越不耐烦。祁琪只能推开车门,临走前再朝车内探头叮嘱:“到家了打个电话给我。” 梁晓点点头,还没等她走到楼下的大门前就踩了脚油门,没一分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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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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