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近日不太平,城内往来人少,客栈空房多,便要了四间上房,如此一来风翊便无了进我房中的机会,次日一早他叩门而入,手中端着一盘糕点。
糕点不是这间客栈中的,我问,“这是你做的糕点?”
他摇摇头,一脸得意的道:“是楼衣送来的,臣以德报怨终究没有被辜负吧!”
他用得好词,我拿起一块糕点尝了一口,竟比在宫中时味道做的好些,难道说江南的东西只有江南才能做得好么?
“你有何计划?”我放下手中剩下的糕点,问他道。
他来找我从来都不是为了无聊之事,加之先前昨日在城门出说的待到客栈再说,与他废话多半是他占上风,我干脆开门见山,还来得快些。
他将糕点放一块在口中,含糊着道:“陛下先随臣出去一趟。”
我才派墨谨给小胤子传信,依照风翊先前所说,让小胤子传令三州州府,我派了钦差来江南,现在出去,墨谨正不在,他定是有意的,目的就是为了与我单独出行。
我起身示意走出房门,他尾随过来。
江南的美,不仅限于美景、美人,它的美浑然天成,就像是一块毫无瑕疵的美玉,未经雕琢本就是很美,加之街道上来往的人,入画的景致是都内所没有的,若不是帝王,我想我或许会在江南生活下去。
风翊拉着我在一家面馆外的桌前坐下,“碧儿还没吃早饭就被我拉出来,饿不饿?”
他不说我还不觉得,坐在桌边闻到面的香气才真觉得有些饿了,我点点头,他对面馆的人叫道:“来两碗面!”
那边的回应很快,不消片刻就有人盛面的碗很简单,面看起来也很简单,面汤的香气却很诱人,我接过风翊递过来的竹箸正欲开动,就听送面上来的人道:“两位不是本地人吧!我看姑娘生的的如此美貌,若是没什么要事还是早些离开这里。”
听他的意思,看来也是指那些女子失踪之事,风翊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道:“哦?我与我家娘子是来此地寻人的,不知城内发生了什么事,小二哥要警醒我们?”
面馆没什么客人,那小二干脆在我们身边坐下,压低嗓子道:“二位有所不知,这几个月来,城中以有许多姑娘失踪了,州府大人是山贼也抓了,法事也做了,还有人在无故失踪,州府大人将此事上报给了女帝陛下,可也没得到解决啊!不知两位要来寻的是什么人?”
风翊张了张口正欲回答,一个粗犷的声音将他的话压下去,“干什么呢?来客人了也不知道招呼,还想不想结这个月的银钱了?”
小二赶紧站起,迅速道:“总之您二位找到了还是快些离开的好!哎——您来了,几位……”
小二的声音远去,风翊蹙着眉,好一会儿才道:“陛下先吃面吧。”
从面馆离开后,顺着城中河的方向往下走,是一座桥,这座桥名叫明月桥,走上桥向东看,便是那家家失踪了十几位女子的歌舞伎坊,这间歌舞伎坊倒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外廊下便是河水,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风翊远眺了颇久,始终是蹙眉,一言不发,我静等,也不多言,忽然他将目光转下桥下,“碧儿,你看!”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入目的除了来往的人与摊贩,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回首正欲问他,他一把拉住我奔下桥头,奔到一个摊贩面前,“给我做一只蝴蝶!”
还以为他发现了什么线索,居然只是为了糖,看来是我太高估,那他方才在桥上难道是在想要做一个什么样的吗?
“给,碧儿,喜欢吗?”他将做好的糖蝴蝶递给我,笑得一脸谄媚,我不禁想到了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先前的簪子便罢了,说是回礼,我也接受,现在这只糖蝴蝶……虽说是用国库的银子买了,可他的神情实在不像是单纯的给我买糖而已。
见我迟迟没有接过,他一脸可怜兮兮,“碧儿不喜欢吗?”
我伸手接过,“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能打什么主意?相公带娘子出游,买一只糖蝴蝶难道不是天经地义之事?”他的表情很认真,似乎事实就是这么简单,若是他不凑到我耳边道一句,“陛下以为臣在打什么主意”的话,或许我就相信了。
不管他想打什么主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尝了一口糖蝴蝶,甜的有些腻人。
宫中的建筑华丽,却没有江南亭台小榭的韵味,在水中亭坐着,就算只是看人来人往,都觉得分外轻松,我有些后悔没有真派一个钦差来,忽然就不想再处理这些事,只想在这里静静得待着。
风翊不知从何处折了一支芍药,拿在手中把玩,走到小榭边,将芍药放入水中,芍药便如舟徜徉,“每年三月,江南都会有花灯节,花灯节时百姓会将花灯放入河中,叫做河灯,夜里的河灯在水中漂流,就像银河中的星,很美。”
星,我见过,却从不觉得美,只有孤寂。只是,如他所言,若是众多的百姓一起放河灯,毕竟不孤寂,那必定是很美了。
芍药顺着河水流落下去,他问:“碧儿,可想游船?”
不等我回答他已经自作主张的将我带上游船之中,他只是为了带我出来游江南,根本也没有想过要查案子,我忽然想起,“你家是江南人?”
听到我的话,他微怔片刻,“是。”
“既然如此,何不回家看看?”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他是谁人之子,位份不高,胆子却不小,若不是州府之子,又是何人?
他笑了笑,笑意有些勉强,“我是江湖中人,现在家中人在何处都不知,家……就不必回了。”
他一直说自己是江湖中人,江湖中人照理说也是不会被选入宫中的,月奕进宫是因为张守伯的私心,难道说他也与张守伯有什么交集不成?我懒得深究,有关系便有关系,只是实在不明他既然是江湖中人为何会选择进宫,江湖中人不都是最受不了宫中的规矩?
我道:“你若是想留在这里,朕不会阻拦你。”
不知为何,我竟希望他想留在这里,希望他不想再回到宫中去,不是不想见他,只是怕有朝一日,我会害怕见不到他。
“陛下要赶臣出宫?”他一脸的悲情切切,将我反衬的如同陈世美,明明就知道他这副神情是装出来的,每回见到他露出这幅神情我却都会不忍,这才是我最害怕的,我害怕我在乎他,帝王是不能有弱点的!
我别开脸,看向船外的江南风景,“朕没有赶你,只是看你这么喜欢江南,你若是愿意留在江南,朕会放你走,绝对不会阻拦你。”
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到他的声音,他道:“陛下此话当真?”我竟有些紧张,他若是真的想要留下,我的话既已出口,又怎么还能收回?
这么在乎一个人,除了母妃还是头一次,我知道,他应该走,不用该再留在我身边,他只是位“公子”,我对他的用心,绝对不能这么多!
他接着道:“既然陛下都这么说了,那臣不想留在江南,想同陛下一起回宫,陛下也不会阻拦吧!”
听到后言,竟觉得松了一口气,我是有多害怕他留下?多害怕他不再回宫,不再留在我身边?
他在我的耳边轻轻诉说着,“只要陛下还许臣留在陛下身边,臣就一定不会离开陛下,会一直陪着陛下,除非陛下厌烦臣,要赶臣出宫。”
一如第一次在流清殿中,我甚至都没有认出他,他的话,他说——“只要陛下许臣活着,臣定不会轻生”,现在他说只要我许他留下,他就不会离开,不论真假,我却想选择相信。
我曾深深地相信过一次,那个小太监在雪中对我说——“只要公主想,公主就是奴才的陛下,奴才会让公主成为天下人的陛下!”最后我成为了天下人的陛下,小胤子的诺言也真的实现。
这一次,我希望他也不要令我失望,要实现他的诺言,我轻声回应,“好,朕许你留在朕的身边,你必须留在朕的身边。”
得到我的回话,他突然将我拉起,走到船尾,船随水动,景随目动,岸边的景色尽收眼底,风翊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若是现在站在陛下身边的不是我,是月奕,陛下会不会对他说这番话?”
他指的是留在江南这番话,若是月奕,他不是什么江湖中人,罪臣之子的身份待在宫内恐怕比在宫外更安全,何况留在江南他该如何?回到淮州,去做那个淮州第一、天下无双的曲舞公子?
“你以为,朕会不会?”我没有直接回答,反问他。
他道:“我以为,陛下不会,那么陛下会不会?”
我颔首不语,他猜得对,我不会,我感到不安,明明他总是能让我安心,我却总是感到不安,他猜对也好,答错也罢,我始终会不安,却不知为何不安,我的目光落在桥头,他不再多言,若我不是陛下,他不是臣,我是否不会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