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话重复一遍，“朕说朕是对你用情了，你可信？”
他看着我，久久无语，我先打破沉寂，“我们交换了定情信物，难道我不该对你用情吗？”
他勾起唇角，从袖中拿出那支紫玉簪，放在桌上，“陛下忘了？定情信物，陛下已经还给臣了，陛下的簪子，臣今日也还给陛下。”
还给他了，我却忘了，那支簪子我已经在柳州时就还给他了。紫玉簪映着烛光，原来就算是陛下，我也会如此可悲！
我以为帝王之情，便是最为无情，我对流隐的宠，对虞言则的放任，对月奕的不忍，对他的……谁说帝王无情？当年父王被逼将母妃打入冷宫时，他有多无奈，多痛心？
“陛下，放我走吧！”他吐出这句话，我下意识的抬头看向他，他说什么？让我放他走，他想离开王宫！
他轻声重复一遍，“陛下在柳州时告诉过臣，只要臣想走陛下就不会阻拦臣，现在臣想走，请陛下，放臣离开。”
他要走，他终于还是要走！
我微颔首，我说过不会拦他，我已经对他食言一次，这一次不能再对他食言，“好，朕放你走！”我拿起那支紫玉簪，“带上它，若是有一日，你想回宫，朕……也不会拦你。”
他迟疑片刻，接过玉簪，起身向我行礼，或许这是此生最后一礼。
“即日起，朕不再软禁你，你想去哪里都可以。”这是我许给他的一诺，今日向他兑现，我起身步至殿门，我知道小胤子在宫墙外，这些话，他也听得见。
我以为我能决绝，踏出宫门，却还是忍不住回首问他，“你何时离开，朕……”
“陛下！”他开口打断我的话，“臣今夜就离开。”
现在么？想不到他比我还决绝，我走出流清殿，走出宫门，小胤子候在宫门外，“陛下，方才乾晟殿下……”
我抬手打断他的话，“今夜，送风翊出宫。”
他微怔，“陛下要放他走？”
“他留在宫中，朕不会杀他，你还要防着他，放他出宫，是朕对他的承诺……”承诺，此事无关乎承诺，却又成与承诺。
我沿着宫墙往回走，遣散了跟来的侍卫宫仕，到头来伤了这个，冷了那个，倒不如当初从未拥有过。
虞言则带月奕会蒙国寻医，流隐随诗适秦镇守边关，如今风翊走了，我的宫中就真的无人了，倒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我走在宫墙下，连目的都不知道，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冷宫门外，去岁在冷宫中见到安国质子后，这里便被挂上了“质子殿”的宫匾。
回想起那夜，他对我道，他名唤清蝉，若是有一日，我愿意告诉他我名唤什么，便到冷宫来找他。
我的名唤什么，并非不愿意告诉他，只是这么多年来，我早就忘了我名唤什么，公主向来不得用国姓，母妃是诗家人，我理应是姓诗才是，可“沄”字只是我的封号，名唤什么，我大约是忘了。
既然连名姓都不记得，又寻来冷宫做什么？我回身，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我的面前，一袭碧蓝祥云纹的衣裳，他环着双臂，怀中似乎还抱着什么，一头乌丝有些凌乱，我下意识的向他脚下看去，果然未着鞋袜。
他向我颔首算是行礼，“陛下，现在是亥时了，这么晚陛下单独来到这冷宫门前，是来找我？”
我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又听他道：“我听说陛下今日在朝堂上下令将陛下亲手提拔的正二品行事大人处斩，陛下似乎并不高兴，是因为此事吗？”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朝堂上的事向来都是不许后宫中人妄议的，他会知道这些，除非是接触了前朝之人。
他走到我面前，将怀中的东西露到我眼前，“陛下可知道这是什么？”
我伸手摸了摸，月光下看的有些不真切，是个温软的小兽，白色绒毛与他的蓝色衣裳形成鲜明对比，“这是兔子？”
国有神话，月中有女，名唤嫦娥，常怀抱一洁白如玉的兔子，唤作玉兔。此情此景，眼前人还真有几分月中仙子的模样。
他轻笑道:“明明是狼，却被陛下说成是兔子，陛下说这小狼日后长大了，若是还记得今日之事，可会咬陛下？”
他动了动臂弯，那小狼探出头来，呜咽两声，又将头埋回他的臂弯中。
“这是，乾晟带回的白狼幼崽？”方才在流清殿中，乾晟说这回带回来几只白狼，不想连这么小的幼崽他都给带了回来，果然是杀伐决断，白狼岂能不怕他。
“乾晟殿下带回数只白狼，正巧我在麋园看鹿，见小狼有趣才将讨来，乾晟殿下同我说了今日陛下早朝时的一件趣事，只是既然有此趣事，陛下为何还不高兴？”他不知是什么习惯，只是稍站片刻，便又走到宫墙下，倚着墙体看着我。
我是否高兴，与他无关，我不言，他走到我面前，“陛下既然来了，不如进殿内，站在外面我有些累！”
他说着自顾自走向冷宫宫门，我本该转身离开，却不知为何跟随他一道进了殿内，穿过回廊死池，进了他的寝宫，国史记载，这里原本是用来幽禁前朝亡国之君的，后被用作冷宫，无论是宫殿陈设，还是宫院设计，比起宫中其他宫室都不算差。
大约是上回之后，小胤子上了心，宫殿中的陈设都让人换了好的，连他此刻为我斟的这杯茶都是今年新进贡的碧柔春。
我抿了一口茶水，听到一声鸟鸣，“你也喜欢这些？”
他将小狼放在桌上，小狼呜咽两声，乖乖趴着，他进入内室，提出一只鸟笼，是一只云雀，他将鸟笼放在小狼身边，小狼竟对它丝毫不感兴趣，“陛下是说它们吗？我并不喜欢。”
他的回答我似乎早就料到，却还是问：“既然不喜欢，还养着做什么？”
他打开鸟笼，云雀扑棱了两下翅膀，跳出来跳到他的手上，他道：“我虽不喜欢这些东西，它们却喜欢我。”
他收回手，云雀扑棱这翅膀，飞到他的肩头，“小狼宫里人养不好，我是个闲人，既然无事，就向殿下讨来小狼，也算有事可做。”
我原是知道乾晟亲近这些东西，看这云雀和白狼，似乎这些东西要更亲近他些。我饮尽杯中碧柔春，正欲起身，他突然道：“我有些好奇，陛下为何好端端的将自己亲手提拔的行事赐死？”
他居然会问我，“这话不是五皇子该问的。”
他伸出一只手将云雀放回笼中，关上笼门，“这话，的确不是五皇子该问的，那清蝉想问问陛下可以吗？”
我不语，听他道：“明明是陛下亲手栽培出来的重臣，现在成了弃子了？所以陛下才会将他问斩？”
“你想说什么？”不由攥紧了手心。
他重新将白狼抱在怀中，走到殿门处，看向屋外，“我只是觉得，同为弃子，我应当怜悯他。”
怜悯，这个词实在是讽刺的很，他这是在试探我么？试探我会不会一怒之下不顾他安国王子的身份，将他也一并处斩。
我起身从他身旁掠过，“亥时了，朕该回司千宫了，五皇子早些歇息吧，你怜悯他，倒不如，怜悯自己。”
我想外走去，听到他在身后道：“恭送陛下！”
我回首一眼，不由想起月奕，他与月奕有几分相似之处，他们都有一副谪仙之姿，只是可惜，谪仙也不过是上天的弃子罢了，纵使是谪仙，在这人间在帝王的面前，也是叫人怜悯的。
出冷宫宫门，小胤子已经候在外面，我的行踪，在这小小的王宫之中，他总能掌握的那么清楚。
“风翊走了？”
他将我扶上龙辇，“走了，这是风翊公子让我交给陛下的。”他向我呈上一样东西，是哪支未完成的紫玉簪，他将紫玉簪还回来，是在告诉我，他不会再回来了吗？
我竟抑制不住手的颤抖，这支簪子上的情终于还是断了，既然情都断了，又何必还要什么簪子？
“风翊公子尚未走远，奴才让人将他追回来吧！”
追回来？追回来又能如何？他若不想留，强留又真能留得住吗？我开口，“簪子，扔了吧，回司千宫。”
帝王总要学着绝情，帝王是要怜悯天下人的，岂能被怜悯？小胤子应声，“是，陛下起驾，司千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