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这是怎么了?怎么除了唐大人,陛下似乎并不高兴?”不知不觉间竟然又到了政事殿,小胤子替我将外披退下,已经入夏了,任用唐聿玉时正是仲夏之际,想不到不到一年,当初亲手提拔上来的人就要由我亲手推下去。
我站在玉案前,“去年任用他时,我并未想到,这么快就会亲手推下他来。”
小胤子放下外披,斟了一杯茶端到我面前,“陛下是在懊恼当日没有看对人,其实陛下早就该料到了。”
早就该料到,我从来就不是料事如神之人,又怎么会料到今日的结局,恐怕唐聿玉连想都没有想过自己的下场会是今日这样。
“你当日就已经料到会有今日的结局,为何没有阻止朕任用他?”唐聿玉这个殿试状元,原本是整个朝堂中最干净的人,如果没有当日的赐婚和我的任用,他或许还能保持当初的干净,至少不会在一年之内,变成如今这样。
当年的他为了不为臣后宫,情愿一死了之。官场真是个可怕的地方,连这样的人都能被污染,还有什么人能在官场中独善其身?
小胤子拿起墨石放进砚台中,做着六年如一日的事,他磨墨的声音,比任何丝竹之声都更悦耳。
“陛下,奴才并没有料到过今日的结果,可是从唐大人被陛下收归的那一刻,奴才就知道,唐大人终有一日会死在自己的野心上,唐大人心中有抱负,他不愿与官场同流合污,不肯依附摄政王,不是因为他清明,只是因为他不甘屈居人下,他想做人上人。”
墨石在磨石的研磨下渐渐成了墨,权力是天下所有人都想得到的的东西,若是有人说自己不想得到权利,并非是真的不想得到权利,而是因为你给的权利,不够填满他的野心!
小胤子放下磨石,将狼毫拿起,蘸墨递到我手边,我问他,“卿胤,你为何不要这天下?”他手上动作一滞,我接着道,“我本无能称帝,你所做之事,是一个帝王该做之事,你为何不称帝,为何要替我来争这个天下?你能得到什么?”
他放下狼毫,重新拿起磨石研磨着磨好的墨,“因为奴才答应过陛下,会让陛下成为天下人的陛下。”
就因为那一句小小的承诺?他忽然将磨石放到我面前的宣纸上,“没有磨石,墨石便永远只能是墨石,变不为墨,可磨石只能用来磨墨,却不能代替狼毫书字,陛下以为奴才说的可在理。”
磨石永远只能是墨石,只能用来磨墨,他永远只能是小胤子,他永远都是小胤子,磨石不能代替狼毫书字,他也不能代替我称帝。这就是他做这一切的原因吗?
“当年,是我向父王讨要你,卿家才被灭满门,就算是这样,你也甘愿追随我,也不恨我?”我抬首看向他,这么多年来,我头一次问出这个存在我心中多年的疑惑,他的目光落在金墨上,看不出悲喜。
他道:“陛下原来一直以为当年卿氏灭族之案是因为陛下吗?”
一直以为?难道不是因为如此,我前一日向父王讨要他,后一日卿家便被灭了满门,半个月后,他就被带到我面前,他是卿家唯一幸存的人,母妃让我莫再向父王讨要任何人,不就是不希望再发生卿氏之事。
他走到玉案前,我很久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到这种神情,这神情我何时见过,似乎是他头一次以小胤子的身份出现在我的面前时,就是这幅神情,此后他便变成了如今的小胤子,我偶能从他身上看到一丝当年相侯家卿胤的模样,就如那日送他来我面前的公公所言,卿胤已经死了,今后在我身边的是小胤子!
他开口道出一句了却心结的话,“当年卿家的灭门之案,与陛下并无关系。”他目光如炬,“当年的宁国,卿氏、夏侯氏、南宫氏与诗氏文武为大,夏侯家借王后的关系与我卿家相抵,卿家抄满门不过是拜夏侯氏所赐,若不是陛下向先帝陛下要了奴才,奴才就不会活到今日。”
我只知道父王抄了南宫氏与卿家满门,一直以为是往事从未深究过当年的原因,登基之后看过国史,国史中也不过是寥寥数笔,果然,何时的官场都是一样,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将当年的事都告诉朕。”
“陛下……”他抬眼看向我,沉默片刻缓缓道来——
当年先帝陛下朝前四氏,卿家与夏侯家为文氏,夏侯家借王后之故成为左相侯,卿家屈居夏侯之下为右相侯,南宫氏世代为将,是开国重臣之后,位在诗家之上,诗家是后起之秀,到诗适秦也不过是第三代世袭将军,但是诗家历代都骁勇善战,诗家之子要么天生武才,要么军事才能突出。
与夏侯氏一样,诗家将女儿送入宫中,并得先帝宠爱,比夏侯氏王后更甚,当年诗家的女儿就是我的母妃。
“母妃是诗家的人?”我从来不知道母妃的身份竟然是诗家人,“那诗适秦?”
小胤子点点头,母妃是诗适秦的长姐,这就是为何诗适秦愿意追随于我的原因,因为我是他长姐唯一的后嗣,就算我是女帝他也决心追随,拜我为王。
这就是为何那日小寒花开后,诗适秦就带流隐来向我请罪的原因,母妃就是在方云扰的小寒花开后被打入冷宫,我也是从那天开始决定要成为这天下人的陛下,诗适秦当日并非是畏惧,而是他记起,我是他长姐之女,所以他才会带着流隐入宫,告知我实情。
诗家虽屈居南宫之下多有不满,但武将终究是武将,两家的较量全都在战场之上,从未想过陷害忠良,可夏侯氏不同。
夏侯氏为了彻底扳倒卿家,独掌大权,意欲拉拢武将,他们知道,南宫氏是开国将领,若是拉拢来便是一个好盟友。
可当时的南宫氏将军与卿家相侯私交甚好,所以根本不会理会夏侯氏,夏侯氏便用将主意打到诗家身上,当时的诗家将军与南宫氏一样,对他的结盟不予理会,夏侯氏勾结外贼,先设计陷害了卿家。
卿家被满门处斩后,所有文官为夏侯马首是瞻,权利永远是得到的越多就想得到的更多,文官之后还有武将,南宫是开国重臣之后,自然不好对付,他便将主意打到新臣诗家身上。
诗家长女在宫中为妃,王上几乎将所有的宠爱都给了她一人,王后夏侯氏早将她视为眼中肉刺,夏侯氏利用在文官中的势力,向先帝施压,先帝无奈之下,只好以诗家长女代全家受罪,先帝并未将诗家治罪,当时斯图特小国进犯,诗家抵御外敌有功,夏侯氏无甚说辞,最后诗家军队替先帝拿下斯图特,天下疆域之内再无此小国。
诗家功大,位居南宫之上,夏侯再次向诗家求和,诗家没有应下,之后诗家长女被打入冷宫,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恐怕已经无人知晓。
“这些事,都是世家大族间的阴谋,一切都因为夏侯氏而起?”我知道母妃是因为夏侯氏,却不知道就连卿家也是因为夏侯氏!
“不止如此。”小胤子接着道。
我登基前三年,外邦进犯,当时军事布防图失窃,失窃时政事殿中只有南宫末子,夏侯氏一口咬定是南宫末子所为,就连当时原本应该出战的南宫将军都因为此事,而换成了诗家新将诗适秦,诗适秦军事才略过人,临时改变军事布防,才使得大宁逃过此劫。
“大战告捷后,南宫氏因为末子之事被抄满门,这件事先帝并未彻查,就直接抄家,想来实在蹊跷的很。”小胤子若有所思。
“蹊跷?不蹊跷,先帝是在防范未然,南宫氏是开国重臣,这样的重臣,是时候该舍弃一些权力,他们不肯舍弃权力,就只能被舍弃。”
小胤子颔首不语,现在蹊跷的不是南宫氏被灭满门,而是——“为何朕不记得这些事?朕是不是缺失了这一段的记忆,小寒花开后,朕就再也没有见过宫中花开,这些事,你既然知道,朕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还有先前月奕同朕说,他与朕原本相识,朕也丝毫没有印象,这究竟是为何?”
小胤子一怔,抬首道:“陛下今日累了,还是早些回司千宫歇息吧!”
他不愿意说,他不愿意说就算是我逼他,也得不到真正的答案,他说的对,我今日累了,也不想逼他,我起身,“朕想去流清殿看看,你不必跟来。”
上回他假意刺杀想激怒我,被软禁在流清殿中已经有数十日,这数十日来,我一直在为今日除掉唐聿玉做准备,我以为就此我便能像四年前一样忽略了他,只是我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他,低估了……他在我心中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