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月奕的身边坐了一会儿,我以为只是一会儿,小胤子没有来打扰我,就像当年我在王陵中待了一会儿,我也以为只是一会儿,直到小胤子告诉我檀郎进宫时我才知道,原来我在王陵中待了半月之久。
现在虞言则站在我身后我才知道,这一会儿,已经两日。
虞言则在月奕的床边跪下,我不知他跪的是我还是床上的人,他说:“陛下,蒙国有医,能醒月奕哥哥,我恳请陛下准许我带月奕哥哥会蒙国医治。”
蒙国有医,我不言语,月奕是我要保全的人,怎么能轻易交于他人?小胤子的话在我耳畔响起“……陛下您是一国之君。”
我是一国之君又如何?还不是连自己想护之人都护不住!他说的对,我是一国之君,就算是母妃在冷宫自缢都不能牵绊,何况是……我颔首,“准。”
准!不准又能如何?父王当年将母妃打入冷宫时,有多痛心?帝王心唯有帝王能懂,只因这天下间,能如同帝王一般绝情的——也就唯有帝王。
虞言则的母妃为何而死,或许等到有朝一日他真能成为蒙国的王他才会真正明白,蒙王心中的痛不会比他少,不!比他的痛更多,至少他的痛有一半能化作对父王的恨,而蒙王就算是恨也只能恨自己。
他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握住月奕的手,对我说,“陛下,我想现在就走!”
我没有阻拦他,月奕说,他本可以不悲伤,他错了,帝王家的人生来就注定悲伤,本可以不悲伤的人正是说这句话的人自己,正是他月奕。
我走进政事殿,六年了,我在政事殿的玉案前待的时间越长,忘却的过往就越多,忽然一下子,那些过往从我的梦中惊醒,我要花多少时间去将它们重新忘记?
小胤子说虞言则走了,带着月奕一起走了,杨随说月奕这一生都不会再醒过来,虞言则走了大概也不会再回来,我没有登上王城去目送那个天真的蒙国十六王子,蒙国有医,只怕也医不好月奕。
政事殿的玉案前跪着一个人,一袭墨衣我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墨谨,最后伤了月奕的那个忠心之人。
“陛下,”小胤子唤了我一声,“他伤了月奕君子该如何处置?”
一个忠心之人,明明是听从了我的命令,却伤了我想护之人,该杀还是该留?我走到玉案后,拿起剑台上那把修饰繁琐的剑,在他的目光下走到墨谨面前。
这个人既不该杀,也不该留。我挥剑,剑锋斩向他的项首却不凌厉,只断了他的一缕发,那一缕长发随着剑风落在地上,我松手,剑落在地面上,发出刺耳了蜂鸣。
“墨谨,‘地弑’除名,逐出都内。”我说出这句话,他颔首算是回应,小胤子上前拾起那把剑。
“陛下的惩罚太轻。”小胤子的话伴着墨谨离开的背影落入我的耳中,惩罚太轻?他错了,他虽一手组建了“地弑”,却并不明白,“地弑”中人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墨谨在此之前从未见过我,他忠心护主,其实根本不是忠心,只是他不知道除了听从命令,他还能做什么。
我在玉案后坐下,玉案上的陈设丝毫没有改变,小胤子一人就能处理好这一切,他若是想,我只能做他的傀儡罢了。
我问他,“夏侯氏为何余孽众多?”
这是我唯一亲自下令铲除的,却留下这么多后患,小胤子愣了片刻,才道:“夏侯氏当年势力庞大,不只是朝堂就连江湖之上也一样,陛下下令株连九族后,奴才便派了‘鹰眼’和‘地弑’去清杀,只是没有想到还有余孽留下,让陛下险些受伤!”
夏侯氏势力的确不少,否则也不会让夏侯氏那个女人坐上后位,就算是父王当年对她也是三分忍让,流清殿中那位极爱迎春花的娘娘恐怕也是被她所害。
我登基之后便开始借助诗适秦的力量肃清朝上朝下,夏侯氏留下众多余孽确实不足为奇,只是——“你豢养‘鹰眼’众多杀手,为何没有弄清楚风翊的身份就让他进入宫中?月奕的身份便罢了,是张守伯有意隐藏下来,你虽怀疑却始终没有查出他的真实身份。”若是他不说,恐怕我至今还以为他是慕君思安插在身边的细作,“朕的身边,六年来就只留下了南宫末子,夏侯余孽,诗将军之子和十六王子,小胤子,这算不算是你的失职?”
小胤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请陛下责罚,是奴才的错。”
是他的错,可若是没有他,今日的我恐怕才是“余孽”,又如何只能做万人之上的女帝?“起来吧,风翊现在如何?”再次经历当年被灭满门的痛苦,他还能说出我是无辜的这句话吗?
这两日来一直在广陵殿中,没有顾忌到他,我不仅对月奕食言,对风翊也食了言,他还了我一个安然无恙的月奕,我却无法保全,答应他不伤害的人,却不得不伤害,其实他也不该留下的,他的身份不重要,若是他愿意放下仇恨,我定……
放下仇恨,谈何容易?只因当年母妃之死,我便要杀尽夏侯家人,现在我当着他的面让“地弑”杀了夏侯家幸存的人,他又怎么可能轻易放下仇恨?
他说他从未骗过我,他在我身边的目的早就让我知道,我还不相信,他来我身边的目的不就是刺杀我,他对令非竹说的话,根本就不是谎话。
小胤子没有起身,“风翊公子被囚禁在流清殿中,不会有事。”我正欲开口被他打断,“陛下要罚奴才便罚吧!他太危险,奴才知道陛下在意,正因为陛下在意,奴才更不会让他伤害陛下,‘地弑’二十三现在都在流清殿,奴才只想保陛下周全!”
罚他,我本没有资格,我起身绕过玉案,走到他的面前,没有停留,“朕累了。”
我早就累了,从他将我推上王位的那一刻起我便已经累了,只是帝王不能倒下,帝王倒下,江山就倒下了。
走出政事殿,残月挂在天际,现在是五月,晚风早已不带凉意,小胤子没有跟出来,他最懂我的心思,自然知道何时不该跟出来。
没有小胤子的吩咐,连宫仕都不敢跟上,这若大的后宫又变得如此冷清,月光微弱,宫墙下的夜烛照亮了路面,有多久没有在这样的夜里独自出来,身上这身衣裳依旧是寻常的女儿装。
小胤子准备的吧,不上朝时在宫中都能身着女儿装,宫墙下的向上看,天空都是四四方方的,风翊说他不喜欢宫,我也不喜,可就算再不喜,也只能在这宫墙下生存。
“陛下深夜独自来此,也不带随行宫仕,不怕遇到刺客?”男子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我朝声音的方向望去,转角处走出一人,一袭湖蓝麒麟纹的衣裳,长发未束,却不凌乱,他步足无声,我向他脚下看去,鞋袜又不知何处去了。
他走到我面前,向我伸出一只手,手中是一支鸢尾,蓝紫色的鸢尾在他手中显得有些无助,我没有伸手接过,他收回手,走向宫墙,倚着墙体站定,“鸢尾花有三瓣,每一瓣都写着一个词,华丽、使命、优美。”
他停下来,他站在夜烛下,夜烛的光将他隐藏在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华丽、使命、优美,这三个词似乎都很适合他,他是在将自己比作鸢尾。
我的目光落在他的双脚上,“你似乎不喜欢穿鞋袜。”
他没有动,仿佛我说的话与他无关,他道,“有些事不需要理由,不喜欢也是一种理由,而我没有不喜欢,不穿就是不穿,就像陛下现在身着的不是龙袍,难道是因为陛下不喜欢龙袍?”
我没有接他的话,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这身女儿装,穿就是穿了,无需理由,“为何会来宁国为质?朕记得不错,安国的五王子是除了太子外安王最青睐的王子,就算是入宁为质也不该是你不是吗?”
他站直了身子不再倚着墙面,“陛下是王,自然知道什么是身不由己,如果我记得没错,陛下已经驳回了我这个质子,为何现在我还能站在陛下的面前,以质子的身份同陛下说话?”
好一句身不由己,驳回质子之事,安宁两国会生间隙,慕君思以我之名留下质子,的确,太多的身不由己。
他走出夜烛下的阴影,站在我面前,再次将手中的鸢尾递到我面前,我伸手接过这支身不由己的花,听他道:“清蝉。”他吐出两个字,“我名唤清蝉,陛下就不要叫我五皇子了,自我踏出安国的那一刻起我便已不是安国的王子。”
“清蝉。”我不由自主的重复这两个字,听他接着道:“世人皆唤你陛下,登基六年你可还记得自己名唤什么?日后你唤我清蝉,我也不想唤你陛下,你名唤什么?”
莫说登基六年,便是登基之前,除了也没有几人知道我名唤什么,“你可知道王的名讳是不能轻易唤出的?你可知道你今日之言,朕能治你死罪?”
他便笑了,“我是安国质子,陛下治我死罪恐怕还会顾忌安国,何况,我已是质子之身,换作陛下还会怕死吗?”
质子之身,早就是生不如死,当初驳回质子入邦一事,便是怕质子入邦后不愿以此种身份苟活于世,怕安国借口起争端,他能在宫中,能在冷宫中安然活下来,我就该谢他,又如何能治他罪?
他转身朝我来时的路上去,“陛下记着,我名唤清蝉,若有一日陛下愿意告诉我,你名唤什么,可随时来冷宫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