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衣沉默了片刻,才道:“这银铃是公子的东西,楼衣不会随意送人。”
当年公子一舞倾人国,就是这对银铃舞出的华美乐章,得到蒙国御史“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赞赏,也就是那时,公子就应该明白自己那位陛下心中的地位是连所谓的国威都比不上的就算是这样,公子也还是仅仅只因为她的一曲《淮州月》就忘了她对自己曲舞公子身份的不屑。
这银铃后来公子让他扔了,公子是不喜自己“曲舞公子”的身份的,所以才会让自己将银铃扔掉,此后公子再也没有舞过一曲,可是若是真的不喜自己曲舞公子的身份,为何到了最后,他却说,希望自己将他带回南风楼,终究这南风楼才是他的归宿。
“那位公子到底是你的什么人?”苏世洛终于问出了这句话,从柳州开始,他就一再的对自己替那位公子,却从来都没有说过那位公子到底是什么,他只知道,那位公子是已逝之人,他还知道已逝之人是旁人永远无法替代的,他一直没有问过他与那位公子究竟是什么关系,因为他怕他心中的伤自己永远无法填补。
现在,却不知为何,突然问出了口,问出口的瞬间他便后悔了。
只是楼衣对他的问话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回答:“公子——是将楼衣带出南风楼的人,也是将楼衣送回南风楼的人。”他说着顿了顿,俯身去将脚踝上的银铃解下来,拿在手中,“公子是心善之人,也是楼衣此生唯一追随之人,也罢。”
他将手中的银铃放在苏世洛面前,“这银铃就送给公子了。”
苏世洛一愣,方才不是还说是公子的东西,不会随意送人,现在怎么说送给自己就送给自己了?“可……”
楼衣摇摇头,这银铃原本就是公子让自己扔掉的东西,只是当初自己年幼不知,只记得公子说过这对银铃是一位老爷花了重金用请师傅用胡银做的,银铃声悦耳动听,沁人心脾,这么贵重的东西,却承载了公子所不喜的记忆,不留也罢。
“楼衣没有什么可以给苏公子的东西,苏公子便将这银铃拿去吧,苏公子,今日你我在此立誓,不见丝蛊永不相见!”他伸出一只手。
苏世洛不知道丝蛊是根本寻不见的东西,只是笑道:“没有丝蛊便连见面都不许了吗?不过既然楼衣公子这么说了,那么苏某答应你!”他伸手击在楼衣手心上,将桌上的银铃拿起。
银铃的声音他听过,却没有从未见到过着银铃,“这是,胡银!想不到今日竟还得见胡银,难怪银铃声如此动听,胡银果然名不虚传!”
他将银铃收入怀中,“明日苏某就启程去为楼衣公子寻丝蛊,看来苏某千里迢迢追来的份上,楼衣公子,能不能舞一曲?”
这本就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何况这恐怕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楼衣颔首应下,“好,楼衣献舞一曲,就当做是还公子当日柳州相助的恩情,公子随我来。”
他打开厢房的门,引苏世洛出去,从楼阶下到大堂,再寻暗路带他到南风楼的后院之中。
现在正是三月,南风楼后院的桃林,花开正盛,他走进桃林中,苏世洛在桃林外驻足,他看着楼衣走进这二十四棵桃树中间,听楼衣道:“这些桃树都是公子当年种下的,公子每种一棵便提醒自己,在南风楼中的日子又过去了一日,公子及冠之日到了宫中,从此往后便再也没能看看这些桃树,想不到这些年过去了,这些桃树还能生的如此好,楼衣十二那年父亲将我卖来南风楼,次年便随公子进宫,如今桃林亭亭如盖,也不知……”他说道此忽然停下,轻叹一声,“楼衣让公子扫兴了。”
他言罢,旋身起舞,赤足踏上一株桃树,随即便又碰到另一株,口中缓声道:“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春雨惊春……”
他边舞便说着,忽然在一株桃树下支持不住,跪坐在地,苏世洛慌忙进了桃花林中,“楼衣公子,你没事吧。”
楼衣摇摇头,伸手拾起被震落的桃花花瓣,“这是公子当年告诉我的,公子说,每到一个天道节气之时,他便种下一株桃树,期年之后,这后院便被种满了,那一季还没有等到落花,公子便进了宫,再也等不到落花了。”
“苏公子,楼衣原本只是个小小宫仕,公子不在了,楼衣才会回到这里,楼衣清楚得很。‘曲舞公子’向来都是不堪大堂的,楼衣虽然不知道为何公子能进宫,但是楼衣清蝉,苏公子今日对楼衣说的话,有朝一日也必定食言。”他抬眼看着这个旁人眼中的膏粱子弟,“就连那位九五之尊说的要护公子一身周全,不也食了言,楼衣原是宫仕,现在是‘曲舞公子’,不希求今生能有善终,只希望能守公子半生。”
原来是不相信自己会信守那些对他的诺言吗?苏世洛道:“我苏世洛从未对谁如此认真,我知道,你不信我,无事,可是你要今日说的话,等到我带回丝蛊,你就必须跟我走,我会用半生来叫你相信,我不会食言。”
楼衣笑了,笑意中带着许些苦涩,他还相信真有所谓的丝蛊,也罢,今日说什么,他也不会改变,就想当初陛下向公子承诺时,那样的信誓旦旦,最后还不是未能保住公子。
楼衣起身,对苏世洛行礼,道:“楼衣好好为公子舞一曲,这曲子名叫《淮州月》。”
苏世洛忽然伸手拉住他,“楼衣……”他顿了许久,没有说出“公子”二字,而是道:“楼衣,我可能唤你楼衣?从今往后,你别唤我苏公子了,叫我世洛,好吗?等我归来之日,便叫我世洛!”
他也不知听是没听,起身后退几步,长袖双挥,触及桃枝,桃花花瓣纷纷而下,落琼如雪中伊人如画,衣袂似水,泛起的涟漪,拨动了心弦,明明无乐,却似有月,淮州月光落在了何人身上,这月色仿若凉薄的轻纱,遮住了伊人面庞……
苏世洛走了,许是再也不会回来,就算有一日,他明白过来,知道是自己在耍他,自己也绝对不会再见他,为着公子,他也不喜食言之人。
苏世洛可算执着,也不知到哪里得到了一只鹞鹰,那鹞鹰是军中传信用的东西,时隔一月之后,鹞鹰落在他的窗前时,他还以为那是从宫里来的,他奢求是公子传来的书信,可打开信件,知道是苏世洛传回的信件,他非但没有失望,心中还有一丝悸动。
信件上说,苏世洛已经到达了当年南疆的遗址,让他等他一月,一月之后他便带着丝蛊回来,迎他过府。
他将此事想的太简单了,当年的南疆遗址,如今也就只剩下遗址了,连一个南疆人都见不到,就更别说是丝蛊了。
他坐在妆镜前看着信件,看着信件,看着、看着,忽然对镜中的自己笑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真的希望苏世洛能找到所谓的丝蛊,难道,自己这也是想对公子食言吗?他对着镜中的自己,笑得越发苦涩。
可即便他想,苏世洛却也始终没有寻到丝蛊——“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春雨惊春……”他等了整整一个轮回,也没有等到苏世洛带着丝蛊回来,也没有等到唤苏公子一声世洛的时候。
又是一年落琼时,时隔这么久,他始终没有忘记那个向他信誓旦旦许下诺言的人。一年的时间,一年之后,他再次站在那片桃林当中,他在那片桃林当中再次听到了熟悉鹞鹰叫声。
鹞鹰的叫声,他收下鹞鹰传来的信件时,这一次,鹞鹰没有令他失望,他收到的就是心心念念的人传回的信件。
苏世洛在信件中说,自己没有再一个月之内找到丝蛊,觉得心有愧疚,便没有给他写信,但是他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丝蛊,一年的时间,他都没有找到,可是相思之意难解,终于还是他传了信件,希望他相信他,他一定会找到丝蛊,迎他过府。
看着手中的信件,连他自己都不自知,眼中滑落了泪,世上还真有如此执着之人,他多么想告诉他,丝蛊是寻不到的,可是他已经承诺了公子,他此生不会再离开南风楼,他安慰自己,许是再过些日子,苏世洛便会放弃了。
主家瞧见桃林中的他,似极了当年的第一公子,主家走到他身边,道:“公子明明如此在乎,又何必为难了苏公子,也为难了自己,公子也知道,这一年来从柳州州府出送来的东西不少,可见苏公子对公子的用心,公子明明对苏公子也用心,如此又是何必呢?”
主家的话,他怎么不明白,只是——“我答应过……”
主家打断他的话,“当年月奕公子入宫,要带你走,就是因为不想见你受委屈,若是月奕公子知道你为他如此委屈,月奕公子又怎么会许呢?”
是啊,当年公子带自己入宫,就是为了不让自己受委屈,自己与公子本是萍水相逢,没有什么情分,公子待自己如此好,如今,难道要为了一个膏粱子弟,就辜负了公子吗?他忽然间想的通透,将手中信件丢下,道:“日后柳州州府处送来的东西,主家便别收了,若是放下东西便走的,也差人送回去,就是他们不要,丢了也别留下,主家说的对,公子带我如此好,我怎么能因为一点私情,就辜负了公子。”
他言罢,走出了这片桃林,只手握着腰间的玉坠,什么都丢了也无事,只有这样东西,他舍不得丢,楼衣不辜负公子,但求留个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