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我走近，“陛下可是想来问问臣，臣可恨陛下？”
他道：“臣不恨陛下。”
他缓身在我面前跪下，“陛下当年抄夏侯家满门，死的都是臣至亲之人，臣曾恨过陛下，可臣头一次见到陛下就不恨了，臣头一次见到陛下，陛下恐怕都忘了吧……”他轻笑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这些人，与臣本无关系，当年都能原谅陛下，现在又怎么会恨陛下？”
他仰首看着我，“只是为何这么多年，你始终不肯放下？我本该亲手杀了你，为夏侯一族报仇，可惜……”他说着，向我伸出一只手，手中握着一把匕首，“陛下亲手杀了臣，杀了臣，夏侯家就再无余孽在世。”
我摇头后退，我怎么可能亲手杀了他？如果可以亲手杀了他，我就不会替他挡墨谨的暗器，月奕就不会……他明知道我不可能下的了手。
他勾起唇角轻笑，“臣是夏侯氏嫡传之后，陛下今日不杀臣，就不怕有朝一日，臣狠得下心了，亲手弑君么？”
我不怕么？就算有朝一日，他会弑君，今日我也不能杀他，我，做不到！
他的目光落在匕首上，“既然陛下下不了手，臣是陛下的公子，就由臣代陛下做好了。”
他反手将匕首刺向自己的心口，我的动作快过了我的思想，匕首划破手心，痛的却是心，他松开匕首，我却久久不敢放手，任凭鲜血顺着手心淌下，若是我一松手，匕首伤到他可怎么办？
“陛下为何阻止臣？陛下既然都能容下臣，为何就容不下夏侯家的旁人？杀兄弑父之事陛下都做了，就偏偏杀不了臣这个夏侯氏的余孽吗？”他已然红了眼，一心想激怒我。
我转身不去看他，冷声道：“风翊，朕不许你死，你若是敢伤害自己，朕就让后宫所有宫仕为你陪葬！”我的威胁有多无力，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身后人没有给我回应，头一回见到他时，他曾说过“只要陛下还许臣活着，臣定不会轻生”。风翊，你答应了朕，不能食言！
我不知我是如何走出的广陵殿，“陛下！”看到小胤子满目的不可思议，我手中还握着那把匕首也浑然不知，听到他唤我，忽然松手，匕首掉到地上，才觉得，有些痛。
“快传御医！”小胤子厉声道，“‘地弑’听令，将……”
“小胤子！”我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他想做什么，正如风翊所说，当年杀兄弑父，小胤子都能替我做好，现在区区一个夏侯氏的余孽，只要他一声令下！“让‘地弑’退下，将流清殿的宫仕带回来，风翊若是有事，朕就让后宫所有宫仕为他陪葬！”
小胤子迟疑了好久，瞪圆了双眼，“陛下！”他没有传令，也没有因为我的目光而退缩，直直的盯着我，仿佛在说：陛下，你是不是疯了？
我大概真是疯了，可我只想让他活下来，就像当初一心登上王位，就只是为了救母妃出冷宫，现在我既然已经在这个王位上，就不能让他死，我想让他活下来，就算他恨我，就算卑鄙无耻的威胁，只要他还活着，就好！
我再次开口，重复一遍，“朕说让‘地弑’退下，风翊要活着，要好好活着！否则后宫所有宫仕陪葬，小胤子，你别忘了，你也是宫仕！”
小胤子才开口，“都退下吧！”他沉默片刻道，“奴才已经让人传话出去，唐大人这步棋，陛下随时想悔都可以。”
他说出这句话，就仿若我一直只是在在同他商议此事我坐上龙辇，“朕知道了，回司千宫吧，朕今日累了。”
他颔首，“陛下起驾司千宫——”
“……陛下，陛下！”小胤子不知唤了我多少声，提高了声音，我被他猛地惊醒，手中边疆来的报安折子不知看了多久，也忘了放下，我放下折子，只觉得头痛的厉害，抬起手去扶额头，触到手心的伤口，还有些疼。
小胤子将折子收起来，轻叹一声，“陛下，三日了。”他顿了顿，将斟好的茶水端到我面前，“三日了，自从那日从风翊公子宫中出来，陛下就一直如此，陛下当真就这么在乎他吗？”
我不语，看着那茶盏中的茶水，茶水入口多是苦涩的，真正能回味甘甜的，我还从未尝到过，只有真正爱茶之人才会以为茶水有甘甜的回味吧！我不爱茶，也品味不出那甘甜。
“他是夏侯氏的余孽，本不该活在这世上，何况他伤了陛下，陛下还要留下他？陛下难道是……爱上了他？”无人敢点破，连我自己都不敢，我为何不杀他，因为不舍，为何不舍，因为想要他活下来，为何想要他活下来……找再多的借口，不过是为了掩饰这个我不愿承认的事实。
他喃喃道：“奴才曾以为陛下不该多情，头一个用情之人，却是最不该用情之人，陛下……”
我知道不该用情，就算他不是夏侯氏余孽，我也是不该对他用情的，究竟是从何时起，对他用了情？是他一次次说为我侍寝却一次也不敢付诸行动？是他连背叛过他的宫仕，伤了他的楼衣也为他们求情?还是他口中说着要与月奕争宠，却时时在为我分担？
也许那一晚我就不该走进流清殿，也许那一晚我就不该为了试探慕君思而去广陵殿，也许，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心软留下那些檀郎，留下他！
我端起茶盏，三日了，手心的伤口还是忘不了痛，端起茶盏都十分费力，“他，可还好？”
小胤子的目光没有落在我身上，他微颔首，轻嘲道：“他可还好！那陛下可还好？”
我却不敢应答，放下茶盏，拿起一本新的奏章，忽然听到殿外传话，“陛下，流清殿风翊公子求见。”
风翊求见，我不假思索，“让他进来！”
小胤子似是想阻拦，听到我的话退回到玉案后，颔首不语。
风翊不如殿中，身边一如既往地没有带宫仕，他一袭白衣，是我未见过的，他走近玉案，向我屈膝行礼，“参见陛下！”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便将起身将手中食盒放到玉案上，看着他打开食盒，我下意识得开口，“风……”
一个字还没有说出口，风翊手持短匕，直逼我要害，小胤子迅速出手，将我拉到身后，“护驾！”
风翊丝毫不退缩，小胤子带着我连连后退，风翊的武功，不止如此，连墨谨的暗器都能躲过，却不能越过小胤子来伤我。
小胤子一声令下后，“地弑”入殿内，迅速将风翊团团围住，小胤子带我退出他所能伤及之处，我眼看着“地弑”将他制服，夺下短匕，小胤子厉声道：“就地处决！”
他是有意的，他的短匕伤不到我！那匕首方才离我咫尺之遥，我没有躲，就算是小胤子再快，也来不及，他本没打算伤我，若是真想刺杀，至少不会用这样的短匕！
“朕看谁敢！”我冷喝一声，打断“地弑”的动作，“小胤子，别忘了朕说过的话！放开他！”
“陛下！”小胤子与我对峙着，不肯下命令，“就算是这样，陛下还要护着他吗？”
我上前，在风翊面前蹲下，他想让我杀他，他根本真正想过要刺杀我，我伸手掐住他的下颔，“你就这么想死吗？你可是忘了，朕说过，你若是死了，后宫所有宫仕为你陪葬！”
他垂下眼帘，任凭我掐住他下颔的手用力，轻声道：“陛下就那么不想让臣死吗？臣也说过，陛下今日不杀臣，臣终会亲手杀了陛下，为夏侯一族报仇！”
我俯身在他耳边，吐出三个字，“朕记着。”起身转身面向玉案，冷声道：“公子风翊，软禁流清殿！”
他今日的行为提醒了我，既然他不愿好好活着，那就是强留，朕也要将他活下来！朕是天子，朕所爱之物，哪怕是人，也必须得到！
“为何不杀我？为何不杀我——”他的声音如同魔咒传遍在我心底的每一处，为何不杀他，若说是因为爱他，可会让他觉得可笑？
何况，帝王之爱，最无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