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林妧是被街上热闹的声音吵醒的。
天不亮,街上、胡同里,大人牵着小孩的手,挨家挨户的磕头,不仅是美好的祝愿,也是一种礼节。
小孩儿最喜欢的就是过年,不仅能穿新衣裳,还能吃很多平时吃不到的好吃的,大年初一出来拜年磕个头就能得一把花生或者一块麦芽糖。
这是林妧嫁到李家村的第一年,新妇进门头一年,应由家里的大人陪着给长辈拜年。
他家自然是胡氏领着,首先便是给祖宗磕了头,而后又给李秀才磕头,李秀才又给她一锭银子,十两,林妧不敢要,这太多了。
还是胡氏说,新妇头一年,都是这样,往后就不给了,以后就该给她的孩子了。
大清早,林妧被说的羞的不行,她也想要个孩子,毕竟李然不在家,她自己一个人,有些无聊。
后来胡氏领着她在村里去了好几户人家,都是他们那一族的。
正在街上走着,碰见一个熟人,"平安娘,领着平安媳妇磕头去啊!"
胡氏点点头,"这不,进门第一年,领着她去认识认识人,刚去了她三婶子家,正要往大伯那去。"
两人寒暄两句,胡氏兴高采烈的向前走,也不怪她这么开心。
之前,朱芸娘刚嫁进来那一年,给家里的祖宗磕了头,顺便给李秀才磕了一个,胡氏刚想带着她出去磕头,她说累了,要回去补觉。
第一年就这样,以后还能好?再说了,这又不是她自己,胡氏也陪着她,咋就说不通呢?
胡氏把李真喊来,问他咋办。
李真嘴一撇,双手一摊,能怎么办,人已经进屋睡去了,还能再把人喊起来不成?
那一年,胡氏觉得特别丢人,她走在街上都感觉没脸,为啥呢?
别人辛辛苦苦大清早给李秀才磕头,那是看的起他们家,朱芸娘倒好,面都不露,胡氏只能自己出去磕头。
再往后的这几年,胡氏也一直都是自己。今年不同,还有林妧陪着她,多好的儿媳妇。
先前还有人说,林妧之前是员外的闺女,比朱芸娘家还富有,别跟朱芸娘一样,看不上村里人。
这次胡氏就是故意带着林妧在村里晃悠,看谁敢嚼舌根子,看她不打他的嘴。
初一早晨吃饺子,磕头回到家已经辰时了,李父在家煮好了饺子,让祖宗先吃。
然后就是李秀才,剩下的就随意了。
就这样等了一天,李真还是没回家,连个消息都没有。
一般大年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因着朱芸娘家就只有她自己,为了给她行方便,让她能早点回娘家,李枚李虹特地改了时间,大年初三回娘家。
初二这一天,林妧早早起来,看胡氏给她准备回家要带的东西。
两只鸡,两只鸭,还有一筐鸡蛋,两斤红糖,还有两袋粮食。
林妧觉得太多了,想把那两只鸭放家里。还有粮食,上次他们已经送去了两袋,怎么又拿?
光是看着胡氏准备的年礼,林妧都羞愧的慌。
胡氏不同意,先不说这是她头一次过年回娘家,这回去东西拿的多,才体现出来林妧在婆家过得好。
家里虽不是大富大贵,粮食总是有的,上次为了筹钱,明面上是李枚把粮食全卖出去了,实际上家里的粮食只卖了一半。
用一句话说就是,地主家有余粮。
再说了,大年下的,还有林宣个半大小子,正是能吃能喝的年纪,钱姨娘整日里,绣花顾他们花销,估计日子也不会多好过。
两人还是乘坐曾大爷的牛车去了镇上,无它,曾大爷在家闲,这几日,不管村里谁找他,他都接活。
曾大爷有婆娘,婆娘一只眼瞎,另一只眼看东西迷迷糊糊看不清。还有个傻儿子,二十多岁了说话还呜呜啦啦说不清楚,走路一瘸一拐,也不能干重活,估计怕人笑话,平日里待在家也不出来。
曾大爷熟门熟路,牛车直接停到林妧家门口。
今儿大门没有合上,而是大敞开着。
林宣在院里拿着木头人玩,听见牛车声抬头,正好看见林妧。
他高兴的扑到林妧怀里,"大姐,你终于来了,我想你了。"
林妧抱抱他,小家伙别看虎头虎脑,身子结实着呢,林妧指了指李然,示意他喊人。
小家伙心不甘情不愿的喊了声姐夫。
看出林宣脸上的不开心,李然诧异,他之前见过林宣一次,怎么林宣这么不待见他。
听见声音,钱姨娘从厨房走出来,她身上还挂着围裙,因着过年,她身上穿了件湖蓝色亮面缎子长袄,显得整个人又年轻好几岁。
看见李然与林妧,钱姨娘让他们赶紧进屋,屋里暖和。
李然先把东西搬下来,钱姨娘拦着,哪能拦住。
只好下手帮忙,她想,李然一个读书人,没有力气,钱姨娘这次可就想错了。
尽管平时没怎么干过粗活,李然毕竟一个男人,岁数在那摆着,搬两袋粮食绰绰有余。
林妧把鸡鸭交给钱姨娘,想进厨房帮忙,钱姨娘说什么都不肯,让他们回堂屋坐着,正好让李然考考林宣,看看他在学堂学的怎么样。
进了堂屋,李然坐在凳子上,看着林宣慢吞吞的从屋里拿来书,让李然看他学的东西。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在屋里无声的对峙,林妧无心管他们,她环顾四周,屋里的摆设跟她上次来的时候又不一样了。
喝了一口热茶,茶香扑鼻,林妧终于发现到底哪不同了。她在李家村,能用得起煤炭,多亏介三送得多,就这他们也只舍得晚上睡觉的时候点一些,平时也不敢多用。
现在,屋里不能说多热,反正不冷。
看着他们那边已经问完了,林妧走到林宣跟前,"大姐问你,这几日谁来过咱家吗?"
林宣瞪大双眼看着林妧,竖起大拇指,"大姐,真是神了,前几天奉姐夫来了咱家,还拿了好些东西,他说二姐生了两个小娃娃。"
果然是他来过,看着屋里新添的东西,方才喝的茶,还有屋里点的碳,钱姨娘身上的衣裳,要说是钱姨娘自己花钱买的,林妧不信。
自从家里落魄后,钱姨娘恨不得一枚铜板掰成两半花,怎么可能舍得给自己买新衣裳。
"那他还说什么了?"
林宣快速的偷瞄了一眼李然,然后摇摇头,"没有,他让我好好读书。"
"林宣,跟大姐说话也不老实?以后大姐不疼你了,你个小骗人精。"
林宣十分纠结,他脸上的肉皱成一团,期期艾艾的说,"大姐,奉姐夫说你在李家村过得十分艰难,还说大姐夫对你不好,你都没有新衣裳穿。"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林妧被林宣的话气笑了,怪不得刚才林宣对李然爱答不理。
李然冷哼一声,好你个奉滕,在这挑拨离间,真是个大男人,所无所谓真是令人发指。
"林宣,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你看看大姐。"
林宣歪着头看向林妧,林妧衣服虽然没有他娘身上的料子好,可是比之前在家好很多。
还有大姐脸色红润,方才牵他的手也很白净,根本不像别人欺负的模样。
"大姐,我觉得你过得很好。对不起,我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对姐夫摆脸。"
林宣人小鬼大,装作大人模样,对着李然作揖,随后鞠躬,"对不起,姐夫,以后我不会那么傻,我要用眼看,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李然郑重的将他身子扶正,拍拍他的背。
"知错就改,是个好孩子。还有,以后别的人话,你若内心有疑问,不仅要用心观察,你还可以切身体会。"
林宣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疑惑,"怎么体会呢?"
李然喝了一口茶,奉滕还挺大方,还是信阳毛尖。
"你知道你大姐嫁出去了,你怕她受欺负,你可以去李家村,询问、打听,去我们家呆上一段时间,可对?"
林宣眼睛一亮,真的哎,这不是夫子在课上讲的,闻之不若见之,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
林宣挠头憨笑,"我明白了,姐夫,你别生气。"
其实李然就没有生气,虽然林宣对自己态度不好,但跟林妧还是很亲近的,看见林妧的亲近劲不是装出来的。
归根结底,林宣对自己这样,还是心疼林妧,这么看,就算这个弟弟跟妧妧不是一母同胞,关系也极好。
他们三个在屋子里玩象棋,象棋有些旧,还是之前林员外在世时买的,因着不值钱,所以在家里留着。
时间过得很快,钱姨娘做好饭菜,往堂屋里端,林妧看见了要帮忙,被林宣一把按住。
"大姐,你在这安心坐着,娘说了,你回到家,让你好好歇歇,不能一年到头回了家,还干活,我去。"
一番话听得林妧心里暖洋洋的,她本来跟钱姨娘不甚亲近,还是从她家落魄后,一起绣花,卖钱,给她爹治病,养家。
人心都是肉长的,两人慢慢越来越近。
看着林宣步伐不大,端个盘子稳稳当当,就知道他不是第一次干这个活了,林妧很欣慰。
林宣大了,懂事了,知道心疼人,还会帮忙,家里会越过越好的,她爹泉下有知应该也会很欣慰。
虽然就只有他们四个,钱姨娘还是坐了八个菜,摆了满满一大桌。
最后,把菜摆上桌,钱姨娘终于是忙完了,将散落的头发别在耳后。
"你们先吃着,林宣,给你姐夫到茶,厨房里我还炖着汤,我得看着。"
说完钱姨娘就要走,林妧跑两步走上前,拉住她的胳膊。
"姨娘,你忙了一天,快点坐好,都是自家人,你想什么呢?"
也不怪钱姨娘多想,毕竟李然是秀才,她怕自己一个妾室,与读书人在一个桌上吃饭,会给林妧惹麻烦。
钱姨娘还别别扭扭,不轻易落座。
"姨娘,妧妧说的对,今儿大年初二,妧妧回到家,就该一家人坐在一块吃饭。"
听到这话,钱姨娘才放心,挨着林宣坐了下来。
就算吃口苦瓜,钱姨娘心里也是甜的。
"姨娘,我听林宣说,前儿奉滕来家里了?"
自打林员外不能动弹后,家里就没有那么多规矩了,食不言寝不语早就被抛到脑后,李然家更是不提,就胡氏那性子,在村里听到什么,就喜欢吃饭的时候说两嘴。
钱姨娘看看李然,他虽面无表情,却看着林宣,桌子上有鸡腿,林宣小短胳膊够不着,李然给他夹了一个,还问够不够。
"来了,腊月十三,林瑶生了对龙凤胎,正好,他来镇上有事,就回了家,送了点东西。"
腊月十三,怪不得,上次林妧上山拜祭她娘时,碰见了奉滕,"那还好,林瑶身体怎么样?"
提起林瑶,钱姨娘也提不起多大兴致,"还行,总归奉府家大业大,她有个不舒服的地方也能及时看。"
看钱姨娘不愿多说,林妧也就按下不提,她就是全了面子情,才会问问林瑶。
吃饱喝足,林妧二人准备回去,知道过年事多,况且李然家的姐姐还得来,钱姨娘也不多留。
上次胡氏来时,就把家里的情况给钱姨娘说了不少,钱姨娘觉得人家把咱当正经亲戚,钱姨娘也不再别扭。
她拿了一大篮子自己做的桂花糕,让林妧带回去,自己吃也好,招待人也好。
林妧也不推辞,让他们赶紧回屋。
走之前,告诉林宣,什么时候想她,就去李家村找她去。
林宣点点头,看着林妧与李然走远了。
回到屋里,林宣脸上的笑意没了,一张小脸上写满厌倦。
钱姨娘也卸下伪装,直挺挺坐在凳子上,看着林宣不说话。
沉默许久,林宣站起来,想踢一脚炭盆,想了想,算了,转头将茶壶里的茶对这门口泼了干净。
"娘,你看到了吧,看看她过的是什么生活,再看看她,真是活该,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