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萌和林惠清在上港计划要呆五天,头两天胡成杰比较忙,没怎么找柳萌,只是偶尔开会中途溜出来找她,亲亲抱抱一下又走了,柳萌给林惠清另外开了一个房间,各自呆着,没什么妨碍,胡成杰压根都不知道柳萌还带了个人来。
她们俩都对上港不怎么熟,白天没事就出去吃吃逛逛,景点随便走走,走过就算看过了,晚上对着点评榜找好吃好玩的地方发出去,两个人在一起说说笑笑的,还挺开心。
这是柳萌第一次比较长时间的和林惠清呆一起,这个姑娘人真的很不错,又细心,又有耐心,脾气特别特别软,不管柳萌是烦恼,困倦,还是不靠谱,她都没有什么不高兴的,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又像个孩子,到哪里都觉得惊喜,一点点好东西就可以很满足,柳萌看着她高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好像也很高兴。
周三去的,周五晚上胡成杰终于找到了一个空子,借口要和领导吃饭甩下老婆,带着柳萌去见朋友了,林惠清自己在酒店呆着,她看看电视,把柳萌换下来的衣服给手洗了挂在淋浴房里,到七八点饿了,下楼去旁边一家面店吃了一碗牛肉面,望着眼前人流如织,她打开手机查了一下上港晚上有什么地方好玩,然后决定去逛夜市。
全世界的夜市都有两个共同的特点,一是热闹,二是便宜,林惠清尤其喜欢第二点,她这几天都在跟着柳萌逛街,看她在高级商场里横着走,每到一个地方买东西都是刷大把大把花钱,买衣服,买化妆品,买进口超市里那些贵得出奇的零食和小玩意儿,每次看到价格标签。林惠清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贵的东西啊??凭什么这么贵啊??她每次想这么问。
她印象最深的是在一个高级超市里看到冰柜里摆了一盒什么意大利进口的火腿,一百五十克,两千五百多块钱,那是两千五百多,不是二十五块啊。
柳萌说这个火腿很好,喝红酒的时候特别搭配,林惠清不喝酒,她单纯就是对那个肉的味道很好奇,意大利的猪,跟云南的猪,有什么很大的区别吗?云南火腿她吃过,一盘几十块钱,都是猪身上宰下来晒干的肉,味道能有一百倍的区别吗?
她不知道,她感觉自己也不太愿意知道,到了夜市里她就没有半点压力了,而且看过了一盒两千五的火腿之后,她甚至感觉平时嫌贵的羊肉串价格非常合理——6块一串而已啊,吃起来很香。
吃到第三串的时候老板刚好空了一点,跟她聊天:“小姑娘,一个人出来吃宵夜啊,这个羊肉不错吧,新疆伊犁那边的大尾巴羊,没有一点腥膻味的是不是。”
林惠清点点头,脱口而出:“我男朋友最爱吃这个,每次吃烧烤都会点羊肉串。”
这一句话就像一根小小的火柴点燃了一地的汽油,在林惠清本来平静的内心燃起了熊熊大火,她坐在夜市露天的小桌边,看着自己面前的一次性塑料碗筷,塑料杯子,细细的木筷,两根金属肉串签子,她记忆中的所有大排档似乎都是这样的配置,从湘西到湖北,从西京到上港,因此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似曾相识之感。
林惠清拿出手机打开相册,一张张翻找,终于找到一张去年年初去吃宵夜时跟张振明拍的大头照,她主动要拍的,张振明不算配合,啤酒瓶正凑在嘴边,可也没反对,眼神转过来,似笑非笑地看了镜头。他那时候在想什么呢,看不出来,也不必去。
一起度过的时光如同潮水涌过沙滩,留下湿润的痕迹又退去,一波一波难以平息,很难说那些时光有多美好,可是就像住出租屋的人对豪宅没有概念一样,没有被真正过的人对美好也没有概念,她只是想念有人陪伴在身边的日子,想念被人需要的感觉,想念无止境的付出和迁就能换到的些微回报,哪怕再少,也比没有好。
她喉咙硬硬地吃下羊肉串,孜然和辣椒粉在口腔里带来刺痛感,她被呛到了,忍不住捂着嘴咳嗽起来,老板递过来一个玻璃瓶装的可乐,很好心地说:“送你的,慢点吃。”转身继续忙去了,旁边收银端菜的应该是他的太太,过来给她多放了一包纸巾,这些陌生人的善意让林惠清更加孤独。
她吃了六个羊肉串,两个土豆,两串茄子,逛到旁边买了一双草编的夹趾拖鞋,一件夏天穿的白色防晒衣,加起来二十五块钱,全都叠起来放在她的celine大包里,从外面一点看不出来,安排得妥妥当当。
十点钟左右,她觉得很晚了,于是照着手机上上港旅游攻略的指示,步行十分钟去坐了三站地铁,回到了她们住的酒店门口。
这家酒店名叫如月,不属于任何连锁集团,却在上港最近非常火,号称顶级网红酒店,成为时尚达人们必打卡之地,从大堂到房间的装修设计从用料到空间布置都十分独特,宛如美术馆和夜店两种典型风格杂交而来。
大堂一侧是酒吧,整面落地玻璃窗后是如月驰名的日式花园,小而精雅,天气好的时候户外的位置一座难求。
到了晚上九点,一个从菲律宾来的乐队就开始唱歌,选曲虽然大众却很动听,紧跟欧美潮流之余,还不时用古怪的中文发音唱一两首国内金曲取悦年纪稍大的来宾,常在此出没的客人都像是来作秀的,穿的衣服,长的样子,跟林惠清在西京日常见的那些同事熟人好像都不是一个族类——当然,柳萌不会有类似的感觉。
林惠清前几天进进出出都跟着柳萌,心无旁骛,往前走就是了,此刻独自来到如月酒店的雕花旋转门前,她不知怎么就站住了,明明口袋里装着一张有效的房卡,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虚之感,她在夜市里穿梭时的从容感觉突然就消失了。
酒店的门童站在外面,对她露出礼节性的微笑,没有其他举动,而每次柳萌过来的时候,他们都会马上一路小跑去为她推开旋转门旁边的两扇门,亲切地说着欢迎光临。
商务舱和经济舱,名牌包和帆布包,出门有车已经等着还是自己走到公交车站去,这一点点一些些小小的区别,自从认识柳萌,就已经开始让林惠清清楚地领悟到人和人之间是不同的,而且这一些不同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
哪怕现在穿着的是柳萌给的衣服,拿着和柳萌一个款式的包,她不习惯和不属于这些高级场合的气质仍然从每一个毛孔中散发出来,能被明眼人一眼看穿,
林惠清被这些没有来由的思虑束缚着,迟迟无法鼓起勇气穿过旋转门,慌乱之中林惠清拿出手机,装出自己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的样子,往酒店旁边的花园走去,经过十几米白色鹅卵石的小道,看到篇路边有一张白色的木头长椅,一侧黑色的铁艺路灯在椅面上投下温暖的黄光,她坐下来,深深叹了口气。
没卵用,没出息。
定论摆在这儿了,张振明说得对,柳萌说得对,认识她的人,都是这么说的,都对。
林惠清沉浸在自怨自艾之中,不久,她看到酒店门口涌出了一群人,有男有女,应当是一场宴饮结束,主人出来送客,乱糟糟的七嘴八舌,各说各的话,有人拥抱有人握手,有人相互感谢,有人拍着胸膛表忠心,闹成一团,紧接着一辆接一辆车子开过来,将要接的人带走,渐渐场面又冷清下来了,最后只剩下两个男人和一辆保姆车,一个拉着车门问另一个:“你呢,怎么回去。”被问的人以疲倦的,饱含醉意的声音说:“我叫个车吧,我的司机送陈总他们走了。”
“你行不行?要不坐我的车,我先送你。”
“麻烦,不用,你,你回去吧,我们明天见。”
问的人尽到了自己的心意,于是很干脆地上车走了,余下那个低着头若有所思,不时身体还摇晃两下,用一种电影慢镜一般的迟缓动作拿出手机来举在自己面前,也不知道看什么。
他迷迷瞪瞪看了没一会儿,突然转身往林惠清这个方向走过来,拖着步子,嘴里嘟囔着什么,脸隐藏在阴影之中,他目不斜视经过白色长椅,几乎碰到了林惠清的膝盖,慢吞吞地分开一从绿植篱笆,走到了酒店花园的深处,那里有一些灌木,再后面就是围墙。
林惠清目送他走过去,模模糊糊地想这个人肯定是喝了太多酒,连方向都分不出来了,不过之前说话却还挺有逻辑,这可能就是张振明以前跟她说过的,人醉了,本能还在撑着,很多做销售的人自己明明马上就要醉死了,硬是还能先把客户送走,然后一秒钟之内就瘫软在地,有的更厉害,能独自摸索到家,开门进屋之后一头栽倒在任何有可能的地方。
她想到张振明,身上没有完全好的瘀伤之处猛然抽紧,内心的焦灼悲伤刚刚平息下去,此时又翻腾起来,可是她没来得及继续想自己的心事,耳边就传来了有人剧烈呕吐的声音,一股强烈的酸臭味顿时弥漫四周。
林惠清有洁癖,最怕脏东西,她反应过来之后,自己忍不住也发出轻微地干呕起来,她按住胸口赶紧站起来,刚迈开一步,呕吐声音消失了,紧接着就传来了灌木丛被重物压倒的哗啦声,还有惊慌的,纯粹出于本能的男人的呼喊:啊啊啊,叫了几声之后戛然而止。
林惠清急忙冲过去,借着花园里微弱的照明扒开绿植篱笆,打开手机手电筒四处看了看,马上就在花园靠墙的灌木从边找到了刚才走过去那个倒霉蛋。
他以一己之力压翻了两丛灌木,此刻仰面朝天躺着,脑袋深深陷在纷杂的树枝与树叶之间,四肢摊开成一个大字,本来挎着的黑色包压在了屁股下面,身上身下的呕吐物沾得到处都是。
此情此景不需要福尔摩斯,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是怎么摔的:先弯腰站在那里吐了一阵子,直起腰转身想离开的时候脚一滑,往后摔了个平沙落雁式,摔下去的过程中还在惊慌叫喊,等脑袋一着地就没声息了。
林惠清蹲在他旁边,手电筒照照,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如果这人是喝多睡着了,那让他睡这儿就行,酒醒自然就没事了。
可万一他是摔到了脑子,晕过去了呢?
所谓外事不决问搜索引擎,林惠清很有求知精神地拿出手机,输入关键词:喝醉了呕吐昏迷会怎么样。
几条消息看下来吓了一跳,网上的人似乎都是本着“万一有事呢”这个态度在写答案的,什么气管被呕吐物堵塞窒息致死啊,脑部供血不足造成永久昏迷啊,脑震荡造成神经损伤啊,不一而足,都触目惊心。
林惠清把手伸过去试了试这个人的鼻息,还好,有呼吸,手电筒照照嘴角鼻孔脑袋周围,也没有流血的痕迹,她思考了一下,想找到这人的手机,毕竟已经这么晚了,他一个人在外面应该会有家里人找他吧,那只要有电话进来联系上,就能找到人来接他了。
想得很有道理,可惜事实难以如愿,找了半天也不见手机踪影,估计是摔到什么地方去了。
林惠清退而求其次,想先解决吸入呕吐物呛死的风险,网上说关键是要侧睡而不是平躺,这样呕吐物会从嘴角流出去而不是被吸入气管。她扎了个马步,挽起袖子放下包,双手抓住醉鬼的手臂和腿想帮他翻身,结果一使劲儿,对方没动,她自己差点摔个屁蹲。
这个男的身材中等,还瘦瘦的,最多有六十五公斤,从任何角度看起来都不算高大,问题在于喝醉了的人肌肉完全是松弛的,没有半点支撑能力,跟死人差不多,而且又不是躺在平整的地方,简直无从借力,而林惠清呢,平常想独自换个桶装水都要发愁。
她折腾了好一会儿,知道靠自己是搞不定了,人命关天,不能冒险,还是去求助吧,于是跑回了酒店,没一会儿酒店的医务人员和三四个礼宾部的工作人员跟着她过来了。
医生检查了一下,认为这哥们呼吸脉搏心跳都正常,应该就是睡着了,礼宾找来了轮椅,把人抬起来往上一放,给他盖了条毯子,推着直接问林惠清:“小姐,我们要把这位先生送哪里?”
林惠清傻眼了,站在那儿想了半天,无可奈何地说:“送我的房间吧,706。”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今天晚上明明就逛了个夜市,到酒店门口还能捡个人回去,可是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她跟着轮椅往电梯走,心里很忐忑,进电梯门的时候颠了一下,醉鬼本来垂着的头往旁边一歪,而后扬起来了,砸吧了两下嘴开始微微打鼾,睡得还挺香。
林惠清终于在明亮的灯光下看清了这个人的样子,第一眼觉得眼熟,第二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上次在西京一起吃饭那个什么上市公司的李总啊。
她对细节的记性很好,又完全不关心什么财经新闻科技新闻,所以对这哥们的了解只限于饭局上得来的信息:知道对方姓李叫李正,是管技术的,大家都叫他李总,人不太爱说话,挺直爽,干饭很行,一吃就好几碗,而且喜欢吃辣的东西。
人世间的事实在奇妙,没想到大晚上的管闲事还管到了一个算是自己认识的人,而她在上港本来是不认识任何人的。
想到这一点她稍微松了口气,本来还在焦虑不知道怎么收场的,好歹这个男的有头有脸,有名有姓,不是什么坏人,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礼宾的人把人送进房间,抬到床上就走了,喝醉的人沉没在空茫的无知世界里,呼呼大睡,了无心事,甚至还因为睡得比较舒服了哼哼唧唧了两声。
林惠清发愁地在一边看了他一会儿,没法可想,挽起袖子去洗手间打了一把热毛巾,给李正擦掉了脸上头发上的脏东西,使出吃奶的力气生拉硬拽给他脱掉了外套和鞋子,让他侧着睡,为了防备等一下还会呕吐,她在酒店房间里翻了半天,找到一个冰桶,用浴室的脚垫垫着放在床边。
这一举动没过半小时就被证明实在是英明之举,李正睡着睡着突然一翻身,眼睛都没睁开,直接就吐了,大部分吐在了脚垫上,一部分吐在了冰桶里,林惠清赶紧过去给他拍背,搓了一把干净的热毛巾又嘴上脸上擦了一轮,他吐完了呻吟躺回去,忽然轻轻叫了一声:“妈妈。”而后又睡着了。
林惠清楞了一下,心里软软的,忍不住又笑了,心想如果是柳萌在这里一定会破口大骂,这是哪家的便宜儿子上赶着叫妈占老娘便宜。
她想到柳萌,看看时间已经很晚了,不知道柳萌回房间了没,等快手快脚把李正搞出来的烂摊子收拾妥当,林惠清洗干净手去看手机,果然发现柳萌给她发了一条信息,说她还在喝酒,让林惠清早点睡,过了二十分钟又发了一条,特意叮嘱她想吃什么东西在酒店里吃就行,挂房账,再贵也不需要她管,尽管吃。
一股暖流从林惠清心里穿过,这一句话在烂俗的小说散文里看到过无数次,到自己体会的时候才知道,原来真是只能这么说,一股暖流,带着温度,带着流动感,从心尖上涌动起来,淌下去,整个人就因此而满足起来。
她回了柳萌的信息,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看看眼下这个场面,睡是没法睡了,既不能也不敢。林惠清把洗手间门反锁了,快速洗了一个澡,穿得整整齐齐出来坐在沙发上看手机,没事过去看看李正的情况,熬到四点多自己实在不行了,喝醉的人也彻底睡熟了,她找了一件浴袍过来盖住脚,慢慢出溜下来,头靠在沙发扶手上眼皮打架,打着打着,就迷糊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