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萌应付完侦探,电话挂了,心血来潮地打开了一个购物app,大刀阔斧买了一堆吃的喝的,人家送过来后她一样一样往冰箱里放。鱼皮饺,牛肉丸,韭菜猪肉饺子,巧克力棒,鱿鱼丝,牛排,黄油饼干,太妃糖,有的没的。放完之后若有所思盯着冰箱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一摔门就走了。
她又躺了一会儿,下午去了一趟601,跟导演聊了聊昨天晚上见的人,再把江绵绵送过来的那块表拿出来检查了一下,果然是好货色,导演说侦探如果能找对买家,起码能换到一二十万,公开渠道就不挂了,别客人没上门先被条子盯上。
柳萌拿着那块表翻来覆去地看,然后问D哥:“你妈医药费那边怎么样,还缺不缺?”
D哥来自遥远的青海,父母都在家务农,没什么钱,他来西京读大学,靠助学贷款上学,自己打工挣生活费,幸好学的是计算机,是国内数一数二的专业,照其他学长的经历来看,D哥只要顺利毕业后就能找一个挺好的工作,每个月两万多,年底还能拿14薪,完全能够顺利地在996中烧完自己的人生。
结果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提前退学了,据他说自己技术能力一流,但没有文凭,狗都不理。
柳萌没问过他为什么要退学,又为什么会变成死宅,和自己这帮人混在一起安之若素,很多人的人生就是一个滑梯,归根到底是往下溜的,不管你用什么姿势。
她只知道D哥每次收到钱都全部往家寄,最多给自己留点儿吃饭的钱,其他什么花费都没有,家里老娘有病,他给多一块,可能命就长一点。
D哥一如既往打游戏,听到柳萌问话手上停下操作,探头出来语气很平淡地说:“尿毒症嘛,现在就是每礼拜透析,我上次拿了好几万回去,估计还能顶一段时间。”说完嘴巴扁了扁,欲言又止,就缩回去了。
柳萌眼睛很尖,D哥这一点表情变化她都没放过,马上跟在后面问:“然后呢?”
D哥胖胖的脑袋又伸出来了,眼皮底下两个大黑眼圈,不知道他白天黑夜都在干啥这么憔悴,明明也没有监工管他起床睡觉上班下班要按时。
有时候他能一两个月寸步不离这间屋子,要不是人必须吃喝拉撒,导演也不会允许他就地大小便,他甚至可以不离开自己的座位,堪称死宅中的极端派。
他慢吞吞地说:“她在等肾脏移植,如果找到了合适的肾做手术,那就要不少钱了。几十万吧。”
柳萌对肾脏移植没概念,光想想要切开一个人肚子把器官放进去就觉得疼,几十万倒是挺合理,毕竟要开膛剖腹换个整件儿是不是。
她漫不经心地问:“你知道啥时候能有肾不?”
D哥面无表情:“天知道,病人多,肾脏少,都排着队呢。”
摸了摸自己脑袋,突然莫名其妙冒出一句:“要是我出了车祸脑死亡,你帮我做主把我的肾给我妈。”
导演一直没吭声,此时在一边呸呸呸大叫起来一面喊大吉利是,柳萌也没好气:“我又不是你亲爹,我给你做什么狗屁主。”顺手一巴掌打在D哥的胖脑袋上走过去了:“少乌鸦嘴。”
她在601混到了晚上五六点,和导演他们一起吃了外卖,侦探人没回来,也没消息回来,他们的项目都要等他安排,否则行动就没法开展,大家只能干耗着。
柳萌呆得很烦,吃完饭也不跟大家告辞,一言不发就走了,导演和D哥早就习惯了她的做派,各搞各的,头都没抬起来。
她出去叫了一个车,下单的时候点的是自己住的地方,路上忽然心里一动,说:“师傅,我要改个地址,去一趟芳村。”
司机业务很熟,一看听芳村就有点不乐意:“那地方挺不方便的哦,我们很少去那边,路又窄又破,快要拆迁了政府修都不去修,天天堵得要死,靠边停一下后面一堆车按喇叭骂。”
柳萌没管他嘀咕,打车软件上输入了芳村的地址,说:“你到这儿就行。”
这个点儿刚好是交通高峰期,往花市村方向的车非常多,柳萌在车上睡了两觉,手机都玩到快没电了,前后折腾了四十多分钟才到地方,她下了车,一脚踩到一个泥水坑里,雪白的腿脚上溅上了灰色污迹,柳萌嫌恶地皱起了眉头。
这一带环境确实不怎么样,两条路交叉,都只有两车道,格外狭窄,路面很脏,人行道上坑坑洼洼的,地砖全翻起来了,到处都是垃圾,似乎市政服务在这里完全不存在。
两边倒是都开着店,很热闹,卖的东西没有一样入流的,35元两件的T恤内衣,99的羽绒服,十元全店任选的饰品店,各种小吃店快餐店密密麻麻,家家都放一个大喇叭吆喝着优惠优惠特别优惠,特价特价超级特价,在旁边站一会儿耳朵就会嗡嗡嗡地响起来,被吵到很烦躁。临街的店铺后是层层叠叠的自建房,房屋与房屋之间相隔不过咫尺,这边屋子里晒衣服的人可以一边看对面客厅里放的电视剧,室内室外白天黑夜都人声鼎沸,隔音效果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是压根就不存在的问题。
自建房都是为了出租的,所以能挤多少间就会挤多少间,一层楼100平方,可以分割出十多个套房间,大部分是单间,有些有窗户,有些没有,基本没什么采光可言,白天黑夜都要开窗,回南天的时候屋子里所有东西都是湿的,墙壁上一道一道的水往下淌。
柳萌穿了一件VERSACE的黑色丝绸外套,设计款的牛仔裤包着她窈窕的身段,化着一丝不苟的妆,算是一种职业习惯,就是没什么事也要打扮起来。只看外表她和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实在格格不入,难怪不少人经过身边都过头来看她。
她没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又不是没住过这样的地方,除了她自己,从前现在认识的很多人也一直住着这样的地方,长年累月下来安身立命生儿育女。地方是不好,但不好的地方才便宜不是吗,便宜是一条针尖上的路,没办法的人才会去走,起码是条路。
她拨了个电话给侦探:“你送小林回来的时候,下车的地方有什么标志物吗?”
侦探问她:“你问来干嘛?”
“我刚好在芳村这边,想看看她在干嘛。”
“你给她打电话不就好了?”
柳萌有点烦:“你赶紧说。”
侦探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你怎么古古怪怪的,她就是在芳村主干道进去那条街上下车的,旁边好像有一家什么胖妞店,你找找吧,我忙着。”
电话挂了,柳萌一抬头,旁边有一家胖大姐内衣店,大概就是侦探口中的胖妞店了,旁边一条巷子延展进去,黑幽幽的。她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绕开沿途水洼,经过了一栋栋自建房,都清一色水泥外墙,茶色玻璃窗户,一楼装着大铁门上了实心锁,算是房东给的基本安保设施。
柳萌在路边站下来有一栋楼的铁门打开,有个卷发的胖大姐出来了,穿着家居服,踩着踩脚鞋,叼着一根牙签,开门的时候还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看样子是饭后出来消消食,柳萌上去问:“大姐,请问有个叫林惠清的女生住这里吗?”
胖大姐面无表情地瞅了她一眼,手拉住铁门没关上,说:“601。”
柳萌没想到这么容易,喜出望外:“她住601?”
胖大姐不耐烦地一松手:“房东住601,你要问去问她。”转身就走了。
柳萌上去一把拉住门,进了楼里面,没电梯,她鞋子又不方便,爬到六楼的时候膝盖都疼起来了,内心不停地在咒骂这个鬼地方这个鬼地方这个鬼地方,骂归骂,来又是自己来的,只能继续爬。
601的大门是敞开的,房东一家人正在饭厅里吃饭,支一张简易木桌子,两口子带俩孩子,还有一个老太太,头顶一盏灯昏昏暗暗,照着桌上几个菜颜色难看,气味难闻。
柳萌站在门口问:“这栋楼里有叫林惠清的住客吗?”
里面的人头都没回,只有坐在门对面的老太太看了柳萌一眼,短暂的沉默是用来回想的,然后男主人闷声闷气地说:“这栋楼没有这个人。”又问:“是拖家带口的还是自己住?”
柳萌说:“年轻妹子,可能就是自己住的。”
男主人举着筷子指了指窗外对面的另一栋楼:“你去旁边那栋问一下,那栋都是单间,住的年轻人多,男男女女都有,我们这边都是一家一家的。”
柳萌哦了一声,也没说谢谢,咯噔咯噔下了楼,她往房东指的方向走,走了几步踩到一个松动的石板,污水翻起来溅湿了她的脚踝,柳萌泄气了,狠狠骂了一句去你大爷的,掉头往街上去,一边拿出手机准备叫车。
出了巷子,迎面一辆公交车开过去,车尾的玻璃床边,站的就是林惠清。
公车停在十几米外的车站,里面的人塞得像一罐沙丁鱼,蠕动了好一会儿才开始往外吐人,陆陆续续下了一串,林惠清最后才下来,拎着一个大塑料袋,西装裤白衬衫,平底鞋,下车往柳萌的方向扭了一下头,紧接着就往另一边走了,那张脸疲倦苍白,眉头紧紧皱着,落在柳萌眼里,却像黑暗的房间里突然亮了一盏灯。
她追了上去:“林惠清,林惠清。”
太嘈杂了,她的呼唤失落在了各种人声,车声还有吆喝声里,怎么叫也叫不住,柳萌只好气恼地奋起直追,要不是因为路面太脏,她恨不得把高跟鞋甩了光脚跑。
追了几百米,两人距离越拉越大,幸好还是看得见的,柳萌远远地跟着林惠清进了巷子深处,这个鬼地方真的像迷宫,林惠清进的那栋楼,和柳萌刚才进的,乍眼一看没有任何区别,只不过大门没上锁,柳萌留了一个心眼,没马上跟进去,而是站在楼下看,等了几分钟,终于看见林惠清的身影出现在了五楼长长的水泥阳台上,一路走进了五楼右边最靠里的门。
听到那遥远而清脆的关门声,柳萌这才放松下来,站在楼下把气喘匀了,还抽了一根烟,这才慢吞吞地往楼上走,一面还在心里想,要是林惠清问她怎么找到这里的,该怎么说好。
想了几种说法,感觉怎么解释都很奇怪,想了半天发起狠来,什么都不说了,就是来找你的,不告而别你还有理了。
她上了五楼,敲开了林惠清进的门,开门的是一个身材瘦长的年轻男人,戴着眼镜,镜面有点灰蒙蒙的,除了额头略显狭窄,算得上很清秀,他穿着灰色的T恤衫,四角大短裤,面无表情地看着柳萌,在她说话之前就露出了“你找错地方了”的表情。
“林惠清住这儿吗?”年轻男人皱起眉头,回头看了一眼,柳萌越过他的肩膀,顺着他的视线看进去,林惠清瘦弱的身影在大门敞开的厨房里忙碌着,抽油烟机发出轰鸣,她浑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柳萌露出娇媚的微笑,一如既往看到男人的眼神开始闪烁,既贪婪又畏惧地上下看她。
“我是她的朋友,来看看她。”
“朋友?”
男人很直接:“我怎么不认识你。”
柳萌耸耸肩:“不需要你认识吧。”
她懒得多话,不等男人邀请,一侧身直接踏了进去:“我看看她现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