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字啼血,声嘶力竭,很明显林惠清的情绪已经绷在了最紧的那条弦上,再往上面稍微按一下,人就会陷入癫狂状况。
柳萌这段时间玩游戏玩得走火入魔,她忍不住想象起林惠清像游戏中那些怪物一样身体炸开血肉模糊的样子,赶紧晃了晃脑袋把这个古怪而残酷的画面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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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厉声喝止林惠清:“你冷静一点,你先跟我说,到底怎么回事。”
林惠清哭着说:“萌萌姐,不是我借的钱,是张振明借的,我不知道他借钱干什么。”
柳萌花了很大一会儿工夫才从神智接近错乱的林惠清那里把事情问了个大概,说复杂也不复杂,只是越听血压越高。
一个多月前林惠清从上港回来之后,经不住张振明的挽回,搬回花市街那间小出租屋里去了,过了几天,张振明说他们公司有一个优惠购手机的活动,他自己已经办了一次不能办了,要拿林惠清的手机和身份证去给她也搞一个。
林惠清的手机确实很旧了,又正好在家忙着清理张振明独居一段时间留下的烂摊子:
收拾厨房,洗那些堆积如山的衣服,打扫卫生。
她根本没多想就把手机和身份证都交给;额张振明,他没出去多久,半天功夫就回到家,真的带了一个苹果手机回来,全新的,是前年的款但对林惠清来说也足够好了。
他把证件连带新旧手机都给了林惠清,说一共才花五百多块钱,就当是今年送给林惠清的生日礼物。
她当时很高兴,根本没有怀疑其他,过了几天打算换那个新手机用的时候,在应用列表里看到了一个看起来像是理财贷款一类的软件,因为桌面上没有显示,她也没有多想,顺带就一键迁移了过去。
日子很平静地过去了一个月,林惠清在地产公司的工作做得很好,跟分店的王牌销售一起被选中去了西京附近的温泉度假村开年会,她穿着柳萌送她的一条白色裙子,化了淡妆,被请上年会舞台领优秀员工的时候精神焕发,尽管只是36个优秀员工代表之一,她仍然满心喜悦,觉得日子正在一天天变好,而且还会越来越好。
从前每当有什么好事发生,林惠清就告诫自己别高兴得太早,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暗中标好了价格,而且是十倍一百倍的代价。
那一天她没有,在优秀员工合影的照片上,她站在左侧第二排最外面那个位置,笑得春光明媚,浑然不知道自己所坐的过山车刚刚经过唯一一个缓坡,上到了高处,正在急转直下。
第二天她回到家,张振明跟平常一样没在,也没跟她说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林惠清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们复合之后其实也就好了几天,接下来张振明除了真的没有再打她,其他方面还是一样不靠谱。
她在外面没睡好,自己随便吃了点东西就休息了,第二天早上醒来,身边的床是仍然空的,而旁边插着电的手机屏幕上显示她有419个未接来电。
这419个未接来电,揭开了林惠清被追债的大幕,她接了第420个电话,确凿无疑,钱是她借的,用她的身份证号码,在她的手机上下载了贷款软件,申请,填表,登录,上传通讯录,住址,工作单位信息,一切的一切,而后提了款,一共二十四万,借款期一个月。
她终于醒悟过来为什么张振明要拿她的手机和身份证出去,又为什么突然会不见了踪影。
醒悟过来的那一刻,林惠清的身心都被撕成了碎片,而这远远还不是最惨痛的打击。
柳萌听到这里觉得不需要继续讲下去了。
张振明必然是失踪了,不再回家,班也不会去上了,而林惠清的工作自然也被搞没了,没有哪个公司会容忍一个借高利贷的员工,就算人家愿意继续让她上班,她也没脸去见那些无辜被骚扰的同事。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滑稽的是,林惠清此刻最难以忍受的还不是男朋友用她的名义借了高利贷,把她推到火坑里。
“萌萌姐,你相信吗,他没有交房租,欠了四个多月了,我们一起过日子,这本来是他唯一的支出,这是他租的房子,房租水电每个月一千多,他骗我回来,给他交房租。”
林惠清断断续续说着,不断发出神经质的笑声,任何人都能听出来,她正在一个黑暗深渊中降落,不知道底在哪里,不知道有谁能接住她,世上任何地方,是否还存在光明的出口。
柳萌突然想到刚才接通电话时林惠清说的那句话。
“买了洗手液和洗衣液,这两天会送过来,你记得收一下。”
在如此痛苦的时刻,她居然还记得要给柳萌买洗手液和洗衣液。
柳萌背上汗毛倒立,马上出声阻止林惠继续往下:“你不要说了,你现在在哪里。”
她麻木地说:“我?家里。”
想了想,忽然咯咯咯笑出了声:“家里,哈哈哈,萌萌姐你觉得滑稽不,家里,哪儿有什么家里啊哈哈哈。”
柳萌的手紧紧抓住电话,手背上青筋爆出来突突直跳:“小林,你能不能出来,你能出来吗?”
林惠清像垂死的鸟一般尖叫:“出来?我出不来,萌萌姐。”
像在说什么好玩的笑话,像她和柳萌相处时看到什么好东西就发出惊叹,言语中那古怪的愉快感叫柳萌毛骨悚然,她悄悄地说:“有人在门外泼了大便和油漆,好臭,嘻嘻嘻,我出不去。”
柳萌霍然站起了起来:“你不要挂电话,你现在电话很难打,你等着,我来找你,小林,你听我说,姐姐有钱,三十万五十万都不是问题,你借的钱我会帮你还,你不要担心,知道吗?”
林惠清像没听到一样,沉默地听着,柳萌穿着拖鞋冲到门口:“你不要挂电话,你等我。”
林惠清还是什么都没说,然后她突然说:“萌萌姐,对不起。”然后电话就断掉了,柳萌手机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
柳萌发出了尖叫声,顾不上换衣服换鞋拿包,就这么连滚带爬下楼,在电梯里不断按楼层数字键,好像按得比较重电梯就会下去得比较快似的。
她冲上街拦车,眼睛睁得可怕的大,脸上血色都没有了,一边机械地伸出手,一边颤抖着给侦探打电话,几乎是喊叫着把事情说了几句,侦探明白了:“萌萌,你冷静,你冷静,你听我说。”
柳萌喘着粗气,侦探的声音给了她安慰,她稍微镇定了一点,侦探说:“我马上过去,你把她地址发给我,你要注意安全,慢一点,知道吗。”
柳萌什么都没说,挂掉电话,这时候一辆出租车停在她面前,柳萌颤抖着上了车,在后座蜷缩着,不断打自己的头,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打,司机吓得不断用余光看她,内心天人交战,不知道是该出言安慰这位抓狂的乘客呢还是改路线去派出所。
柳萌花了四十分钟才到花市街,侦探先到了五分钟,柳萌上去五楼的时候,他已经踹开门冲进了屋子里。
那扇破败的门上用红色油漆写了还钱两个大字,触目惊心地圈起来,两个字上画了一个大大的×,门口和两边的墙壁,栏杆上都是粪便和各种垃圾,旁边两个租户在门口看着柳萌他们冲过来,脸色阴郁。
柳萌进去在客厅里撞见了抱着林惠清出来的侦探,他脸色凝重,林惠清在他怀里脸色惨白,没有了意识,手臂垂下来,左手手腕上缠着一条棉质的窄围巾,绕了好几圈,扎得非常紧,哪怕这样,鲜血还是从里面渗出来,已经渗透了。
她身上穿着一件粉红色睡衣,也是柳萌给她的,肥肥大大,胸口有一只可爱的小熊,柳萌记得林惠清很喜欢这件衣服,拿到那天就爱不释手,说从小喜欢有熊图案的东西,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辈子她连动物园都没去过,从来没见过真正的熊。
侦探一边大步流星往外走,一边简洁地交代:“割腕,失血过多,我给她包扎好了,也叫了救护车,我们下楼等。”
120来得很快,医护人员简单查看了一下林惠清的情况之后把她抬上了车,柳萌跟着上去:“我是她姐姐。”侦探犹豫了一下,也上去了。
医生解开了侦探给林惠清包的围巾,有点惊讶:“包得很专业。”他看了看侦探和林惠清,轻易就判断出来柳萌绝对不具备这方面的技能,目光转向侦探:“你学医的吗?”
侦探笑笑:“我以前是医务兵。”
医生点头:“难怪,这是典型的战地医生的做法,随手取材,不拘泥于小节。”
侦探说:“谢谢夸奖。”他探过去看了一眼昏迷中的林惠清:“她怎么样?”
医生说:“失血过多,幸好你止血及时,应该没有生命危险,我们已经通知医院准备输血了。”
柳萌一直靠在侦探身上发抖,这时候突然说:“我是0型血,我能给任何输血对不对。”
“是的,但。。”
“我身体很健康,我可以给她输血,医生你放心。”
医生安慰性地说:“我知道了,我们会考虑的。”侦探轻轻伸手抱住了柳萌:“萌萌,交给医生吧,我们其他做不了,支持医生工作就行,好吗。”言语轻柔,柳萌把脸埋在他肩膀上,眼泪簌簌而下。
救护车上的医生对任何一种生老病死都看得太多了,面对此情此景面不改色,很平静地做自己的分内事,有条不紊。
车子很快到了医院,林惠清进了急救室,侦探陪着柳萌去办各种手续,一路忙乱到六点多才告一段落,柳萌瘫在医院大堂缴费等候区的椅子上,大半天下来水米未进,焦渴异常,嘴唇都起了皮,侦探走到不远处的自动售货机买了两瓶水过来,说:“你饿不饿,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吧。”
柳萌摇头:“我不想吃。”
侦探把水瓶盖子拧下来送到她嘴边:“那先喝点水。”
他在柳萌身边坐下,看着她,等她喝完水,递过去一张纸巾,柳萌喘口气,忍不住说:“话说,你上哪儿练出来对女人这么体贴入微的水磨工夫?”
侦探微笑:“你还有文化哎,知道水磨工夫。”他接过水瓶还有用过的纸巾,起身去垃圾桶扔掉,那真是做得滴水不漏。
就诊时间已过,医院里的人很少了,本来热闹非凡的等候区现在就剩了他们俩,还有一对坐在旁边的中年夫妇。
这对夫妇是来办出院手续的,来得晚,也等了很久,几分钟之前刚刚搞完,患病的应该是太太,很瘦弱,等候全程都无精打采地靠在自己男人的身上,头发乱蓬蓬的,脸上病容恹恹,怀里抱着一个大袋子,袋口露出半个保温杯。
男人手里捏一个透明文件袋,看得出来是个精细人,袋子里装着病历,诊疗单,就医卡医保卡,都用小文件夹一样一样夹得整整齐齐的,他比较高,坐着的时候一边肩膀有意识地一直沉着,让身材比较矮小的妻子能靠得舒服一点,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腿上,不时摸摸拍拍,表示安慰,两人轻言细语说着话,有几次妻子脸上还露出了微笑。
神在细节间,感情也在细节间,这对夫妇总应该是恩爱的吧。
柳萌入神地望着他们相互依靠着出门去了,还在商量怎么回家,男人说打个车,门口很多空车很方便,女人计算着说打个车要四五十块钱了,这几十块钱不如买成肉蛋奶,能吃一礼拜,坐地铁也很方便,男人说这几十块钱坐完车了,也不是就没钱买肉蛋奶,刚出院还是打车舒服一点,语气里半点没有不耐烦的意思,每个字都说得很贴心。
最后到底是打车了还是坐地铁了不知道,不管干什么,都是两人在一起的,说起来固然贫贱夫妻百事哀,可是世上的人本来富贵的就不多,贫贱而孤独不是雪上加霜吗。
她收回视线,对侦探说;“你说这两人能不能一生一世一双人白头偕老,永不变心。”
侦探淡淡地说:“你问这个问题就有点奇怪。”
他瞥了一眼即将消失在医院大门口的那对夫妇,说:“别追究,别考验,别试探,否则今天的天使,可能明天就会变成恶魔,都是那个人,只不过环境变了机会变了,是不是。”
他这句话说得有道理,有道理得来又很冷血,连柳萌都不知如何应对,只好长长叹了一口气。终于身边完全安静了下来,她站起身,说:“走吧,去交单,顺便看看小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