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此同时、邯郸道外。
连绵的营帐,如同一片灰褐色的海洋,在萧瑟的秋风中,一直铺展到远方的地平线。
十八万大军的旌旗,遮天蔽日。
一面绣着黑色苍狼的“刘”字大旗,与一面绣着金色猛虎的“王”字大旗,在帅帐前,并列飞扬。
刘武周与王世充的联军,兵临城下。
帅帐之内,气氛热烈。
主位上,坐着定襄军刘武周的上将军,裴中。
他那张被刀疤割裂的脸上,此刻并无往日的阴沉,反而透着一股即将大展拳脚的昂扬。
他的下首,坐着一位同样身披重甲,面容儒雅的将领,正是王世充的宗室大将,魏泰。
“裴将军。”
魏泰端起酒碗,对着裴中,遥遥一敬。
“此战,我王有令,一切,皆以裴将军马首是瞻。”
“我麾下八万将士,愿为先驱,听凭将军调遣。”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充满了对这位北地名将的尊重。
裴中哈哈大笑,举碗回敬。
“魏将军客气了。”
“你我两家联手,十八万大军,兵锋所指,区区一个大唐的萧羽,何足道哉!”
他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声音里,充满了强大的自信。
魏泰放下酒碗,脸上却带着几分审慎。
“将军,那唐将萧羽,人称‘杀神’,一箭射杀薛举,威震陇西,怕是不好对付。”
“我军虽众,亦不可轻敌。”
“魏将军多虑了。”
裴中冷笑一声,那道刀疤,随着他的表情,扭曲得如同蜈蚣。
“此一时,彼一时。”
“我已得到确切情报,那萧羽,与唐廷派来的重臣刘文静,数日前,于高墌城内,遇刺重伤!”
“什么?”魏泰猛地站起,脸上满是震惊。
“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裴中眼中,精光四射。
“我的人,亲眼看到,唐皇李渊派出的御医,那个号称活死人肉白骨的孙思邈,都星夜兼程地赶去了高墌城。”
“若非伤势危及性命,何须动用这等人物?”
“如今,西秦唐军,群龙无首,军心大乱,正是我们一举将其荡平的天赐良机!”
裴中的声音,在帐内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断然。
魏泰重新坐下,脸上的忧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抑制的兴奋。
“天助我等!”
“裴将军,请下令吧!”
裴中站起身,走到巨大的沙盘之前。
他拿起代表联军的黑色令旗,重重地,插在了邯郸城的位置。
“明日清晨,全军出击!”
“我军以泰山压顶之势,猛攻邯郸城!”
“拿下邯郸城,高墌城定收囊中。”
“那邯郸城中守将,不过是萧羽麾下的一个莽夫,名叫张彪。”
“此人有勇无谋,不足为惧。”
“我要让唐军,看到我军的赫赫军威,让他们在主将垂死的绝望中,彻底崩溃!”
他的目光,扫过帐内所有将领。
“三日之内,我要踏平邯郸城!进入高墌城。”
“半年之内,我要将所有唐军,都赶出西秦!”
“让他们知道,这片土地,究竟,谁说了算!”
“吼!”
帐内,数十名将领齐声怒吼,声震四野。
所有人的眼中,都燃烧着对战功的渴望,和对胜利的贪婪。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高墌城破,唐军溃败,无数的财富与荣耀,正向他们招手。
……
邯郸城,城头。
与城外联军大营那喧嚣的杀气不同,这里,安静得有些压抑。
张彪一身重甲,手按在城墙的垛口上,看着远处那连绵不绝的敌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十八万大军。
那股压力,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怕了?”
一个平静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张彪猛地回头,看到那个身着玄色常服,如同一个普通文士般的身影,他那颗悬着的心,瞬间落了地。
“主上!”
他单膝跪地。
“末将不怕死!”
“末将只是……只是担心,玩脱了,坏了主上的大事。”
萧羽走到他身边,同样看着远方的敌营,眼神,像是在看一群已经落入陷阱的猎物。
“我让你做的,都记住了?”
“记住了!”张彪立刻起身,大声回道。
“明日敌军攻城,我军……我军只做佯守,一触即溃,将敌军放入城中南街。”
“让他们,抢个痛快。”
“待他们阵型大乱,主上号令一起,埋伏在城中各处的兄弟们,便四面合围!”
萧羽点了点头。
“记住,戏,要做足。”
“我要让裴中,和那个魏泰,都以为,他们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我要让他们,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张彪,这个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汉子,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主上放心!”
“演戏,俺是外行。”
“可这装孙子,挨打就跑的活儿,俺拿手!”
张彪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萧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他拍了拍张彪的肩膀。
“去吧。”
“邯郸城,暂时,交给你了。”
“是!”
张彪领命,转身大步离去,那背影,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决然。
萧羽独自站在城头,秋风卷起他的衣角。
他的目光,越过那十八万大军,望向了更北方的,邯郸。
刘武周。
这盘棋,你,已经输了。
……
高墌城总管府,书房。
萧羽刚回来,还没坐稳,一个白色的身影,便如同鬼魅一般,堵在了门口。
孙思邈。
这几日,这位名满天下的神医,就像一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无论萧羽走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
他不说话,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希冀、悲伤、探究的眼神,死死地盯着萧羽。
那眼神,看得萧羽心里发毛。
“孙神医。”
萧羽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头疼。
“大战在即,军务繁忙,您老人家,若无他事,可否让小子,清静片刻?”
他的语气,已经带上了几分不耐。
孙思邈没有让开。
他走进书房,反手,关上了门。
他看着萧羽,那张清癯的脸上,满是挣扎。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沙哑得厉害。
“冠军侯。”
“老夫,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完,老夫便走,绝不再纠缠你。”
萧羽看着他那双浑浊却又无比执着的眼睛,心中叹了口气。
“您问。”
“老夫……老夫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女儿。”
孙思邈的声音,开始颤抖。
他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眼中,泛起了水光。
“她很美,是老夫见过,最美的女子。”
“她也很有才情,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只是……命苦。”
他的声音,哽咽了。
“当年,她与人私定终身,珠胎暗结,却被那人……抛弃。”
“后来,她带着腹中的孩子,葬身于一场大火之中。”
孙思邈说到这里,已是老泪纵横。
萧羽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孙思邈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一双眼睛,死死地锁住萧羽的脸。
“冠军侯,你和她,长得很像。”
“尤其是这双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老夫知道,这很荒唐。”
“可老夫,就是忍不住想……”
他深吸一口气,问出了那个,在他心中盘桓了无数个日夜的问题。
“冠军侯。”
“你的母亲,她叫什么名字?”
书房内,一片死寂。
窗外的风声,都仿佛消失了。
萧羽的心,猛地一跳。
他的脑海中,系统那冰冷的提示音,与一些被尘封的,关于这个世界的,野史秘闻,交织在一起。
野史曾经有作记载。
霜华。
孙思邈的女儿。
那对龙凤戒,如今,正在婉儿的手上。
而他自己,是李渊。
那所谓的私定终身之人,就是他。
所谓的抛弃,更是无稽之谈。
是李道宗,是那些诸侯余孽,为了阻止一个拥有仙神血脉的继承人诞生,从中作梗,制造了那场弥天大谎,和那场滔天大火。
所以,孙思邈,是他的外祖父?
这个认知,让萧羽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但他脸上,却依旧平静如水。
他不能认。
至少,现在不能。
他的身份,是他最大的秘密,也是他最大的底牌。
一旦暴露,他将面对的,不仅仅是李渊的猜忌,更是天下所有野心家的,疯狂觊觎。
他看着眼前这个,满怀希望,又满心恐惧的老人。
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对他,会是何等的残忍。
可他,必须说。
“我的母亲。”
萧羽缓缓开口,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她叫做萧霜华。”
这三个字,像三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孙思邈的心上。
“为啥会姓萧了?这明显不对啊!萧羽跟随母性?”
萧羽……可是为啥姓萧了?
难道是萧同“萧条”的意思就是冷落、凋零、毫无生气。
难道是女儿想让萧羽离开冷落的皇权中心。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那双刚刚还燃着火焰的眼睛,一下子,就熄灭了。
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佝偻了下去。
不是她。
终究,不是她。
是他想多了。
是他,魔怔了。
“萧霜华……”
孙思邈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那声音,充满了无尽的,彻骨的失望。
“她……”
“她在一年前,已经过世了。”
萧羽补上了最后一刀,彻底斩断了老人心中,那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孙思邈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稳。
他扶住了身旁的桌子,才没有倒下。
许久。
他缓缓地,转过身,背对着萧羽。
“打扰了。”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这三个字。
那背影,萧瑟,落寞。
像一片在秋风中,即将凋零的枯叶。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书房的门,被他轻轻带上。
房间内,又恢复了寂静。
萧羽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
李渊。
萧羽。
他究竟是谁?
这个答案,或许,连他自己,都已经分不清了。
他只知道,他要走的路,还很长。
而这条路上,注定,要辜负很多人。
他收回思绪,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又锐利。
他走到窗前,看着邯郸城那黑沉沉的夜色。
明日,将是一场血战。
而他,将是这场杀戮盛宴的,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