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查案一路走来并不顺利,冀州广陵天子脚下看似一派祥和安定,实则以此为中心向北向南百里之外的边陲小地并不太平。
天高皇帝远,纵使今上恩威并施,也难免力不从心,边境小国的狼子野心近年来越发明显,昭然若揭。
皇帝明令禁止的言谈到了这里成了茶楼酒巷之地值得一卦的风流韵事。
可想而知,这朝堂江山是有多松散腐败。
从前萧家在时还稍微好些,百年世族,天子亲信,萧意凉他爹乃至祖上三代都是征战沙场的镇国大将军。
从太祖那一辈起便携家驻守边陲,不论江山换过几任皇帝,萧氏一族从未逾矩半分,错就错在当今圣上是个拎不清的主。
乱臣出身过于忧患,对权力的渴望已经到了极致,今上想的不是一心排除边地异己,而是筹谋如何削弱自己的臣子,把权力牢牢拴在自己手心。
眼瞅着这颗百年大树屹立不倒,便生了一把剑亲手劈断的心思。
没了镇国大将军,这后果,也是可想而知的。
两年的时间边地小国频频来犯,侍卫史御敌节败,三军战线不得已退让五十里开外。
数月以来,从边地传来的密报中,不是三军将士水土不服就是粮草不足,反正没一句好的。
皇帝头疼不已,便趁机打发了沈辞南下查看究竟,顺便监管粮草一事。
奉天府总督摒弃水陆,车马劳顿行至半月才到达这离三军最近的潼关城,昨天便是沈辞刚到的第一天。
休整半日,按理,今天便是当地县丞前来奉旨接见的日子。
可是沈辞坐等右等,客栈二楼,晌午时分已至,并未等到人。
事关军机要务,上面亲传的旨意已经先一步到达了潼关,前方战事吃紧,潼关古道乃边陲防线,没理由事不关己、惫懒至此。
那么,便是有心作梗了。
沈辞念及此,眸色一沉,倏而起身,云锦大麾顺势滑落在扶手椅上,肃风走上前近身拾起,重新披拢到沈辞略显单薄的双肩,担忧出声:“主子!”
修长玉骨拢了拢云锦大麾,纹样袖袍下露出一段莹白,沈辞提起一口气,凌冽出声:“随我去县丞府里探上一探。”
肃风也着实恼火,沈辞既已发话他自然迫不及待,二话不说便命人备车。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这边马车刚停轿辇外便传来几声嘈杂。
方青山领着一干人等恭候在县丞府大门口,瞧见肃风垂手为那人掀了帘子后,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不经意间挥了挥手,早有识眼色的小厮上前一步:“沈大人。”
沈辞站定后视线略过小厮,目光落在十米开外的人身上,为首的那人面上带着熟络热情的笑,只是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好似老狐狸般看量着沈辞,让他不觉皱了眉。
小厮见他没回话也没反应,规矩地退至身侧替他引路。
待行至县丞府正门,方老爷才动了动身,惊喜般地开口:“沈大人,您就这么自己过来了?”方青山状似疑惑地往沈辞身后瞧了一眼:“我不是早早派人去请大人了,何必劳烦您亲自动身?沈大人从上京来一路舟车劳顿,理应在客栈歇息几日,是方某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啊!”
眉梢冷意尽数敛尽,沈辞收起脸上多余的表情,薄唇轻启:“无妨。”
这般不动声色心平气和之态倒让方青山愣住了,但很快他便恢复如常,忙招手安排下人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给沈辞介绍院子。
潼关地处边境,气候干燥,冬日里又过于冷寒,但县丞府里大大小小的院子却布置的很好,府外边关之地黄沙遍布寸草不生,然府中景致并不萧瑟。
假山小榭,拱门之内一左一右栽种着两颗古银杏树,许是昨夜落了风,树下的草坪铺满了一层金黄,踩在脚下泛起柔和的光。
南杏北梅,与之相对的便是北边的梅苑,枝上残雪,盘根屹立,树干竟也粗壮高大。
饶是沈辞见过世面也难免一惊,府中这般景致虽比不得从前萧宁侯府,在这边关之地也算一绝。
方青山对上沈辞眼里那抹闪烁的光,摸着胡须得意一笑,随即娓娓道来:“沈大人可瞧见了,我这院子和外面是有不同,偌大潼关城也就这一个,别处不见得有。”
“哦?”沈辞顺着他的话面露惊讶之色,知道方老爷在等他问,于是开口:“可有玄妙之处?”
“哈哈哈,那是自然。”
县丞府原就是“将军府”,建于萧家太祖时,太祖一辈携家驻守边陲,先帝感念,于是亲自下旨建造,规模布局大抵是效仿广陵一带,工部和织造局各方商定后取了图纸建的。
绝就绝在,后院东西两角各凿了一方古潭,一年四季温泉不断。
方老爷得意说完沈辞眼睫轻颤,垂下的眸子好似在思索什么,半响才出声,视线环顾一周:“县丞好雅兴!”
沈辞说这话时周身的气息凌冽,一瞬间寒意刺骨,肃风垂下的双手握着剑,虽未出刀鞘,却也用力攥着。
方青山不以为意,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对,偏头吩咐着下人们准备晚膳,说罢又转身,朗声笑道:“屋外到底冷,不若大人随我去房内坐坐,吃些茶。”
肃风原本就行在自家主子身侧,听闻并未动身,倒是神辞唇角一勾,吐息间溢出几个字:“也好。”
“……主子。”肃风不解,边关军情告急,原就是奉旨查案,粮草一事迟迟未解决,他们此行身边并未带多少人,离京又远,眼看一月之期已到,怕出什么变故。
“走吧。”沈辞抬眼看了一眼身边的人,示意他稍安勿躁。
肃风点头,未再多说。
方老爷在前面,他身后是四位丫鬟小厮,沈辞和肃风跟在一行人之后,众人离了梅苑往前院而去。
不待神辞落座早有丫鬟拿来一个狐狸毛坐垫,垫在身下轻薄又暖和,一看就是好东西,至少是作为一个小小县丞不能轻易而得的好东西。
伺候的丫鬟们亲自替他解了大麾放置在一旁,又给他和方老爷奉上了茶。
细腻瓷白的茶盖刮着上头的浮沫,清汤绿水,热气氤氲,偶尔碰到杯沿发出一声轻响。
细长的手指捻着茶盖,沈辞端到唇边抿了一口,清香似梅,味甘似花瓣初雪,沈辞放下茶盏,心下微动。
以雪溶茶,以梅染香,从前在萧宁侯府,那人也为他煮过。
“沈大人,沈大人?”
沈辞回神,方老爷在对面似笑非笑:“潼关小镇地处偏远,没有什么好茶,大人可还习惯?”
“尚可。”
沈辞说罢放下手边茶盏,压下那抹模糊回忆,看似闲情实则专心,做好了跟对面周旋迂回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