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守岁,年关终至,街头巷尾没什么人,推了门进去,却是另一副热闹团圆光景。
朝都素来的风俗——归灯,又名放归灯,寓平安顺遂、祈福显灵之意。
纪家团圆饭设在晚宴,酒足饭饱后下人们在收拾碗筷,纪夫人很是热情地前来嘱咐—今晚已是第三遍的话:“阿迟,带着你二弟去,替我和老爷放一盏,一愿吾儿身体安康,二愿纪家香火兴旺。”
香火兴旺这事一直以来都是父母长辈的心愿,时不时挂在嘴边的,如今在此良辰重提,足以见得纪家两位公子姻缘堪忧,最起码,是需要纪夫人操心的。
纪迟一愣,和“二弟”两相对视,也只好点头:“是。”
得了肯定,纪夫人立马高兴起来,迫不及待撵了两位出门,好似再晚一刻钟,这姻缘福气就平白落到了别家。
去的地方自然是千灯湖,许的便是那千灯愿。湖岸上早支起了摊子,小摊子周遭围满了人,巴掌大小的莲花心灯小巧玲珑,莲心由上好的油蜡做成,豆粒大小,明晃晃,轻易吹不灭。
萧意凉来了兴致,费了翻功夫挤进人群中,拿起一个放在掌心,冲纪迟笑道:“这个可好?”
纪迟正要点头,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后,凭他的直觉,必定不是一般人。
夜幕之下灯火璀璨,入眼是一片喜色的红,远处还有小孩儿燃放爆竹,可那熙攘的人群中,他还是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两人。
萧意凉挂在嘴边的笑很浅,却是难得的欣喜,许是灯火晃了眼,纪迟回神,忽略了身后那道目光,对着萧意凉露出一抹笑。
“那就这个了,”萧意凉从钱袋中摸出一锭银子递给老板,自己则选了两种不同花色的莲花灯,然后从人群中出来,“师娘要你许愿,这个给你。”
纪迟接过来放在手里,二人往湖边去。
“殿……”肃风改口:“公子,您实在不应该在此太久,人多眼杂。”
“今天什么日子?”沈辞出声,冷冷清清,想着刚才一幕,心脏猛然一缩。
肃风看了眼周围,不着痕迹地往沈辞身边靠近了些,避免别人碰到公子衣角,“今儿除夕夜,公子怎的……”
难怪朝都百姓男女老少皆出来放灯,也是,南下此行已有两月之久,除去路程上耗的半个月,驿居县丞府也有一段日子,竟然赶上了过年。
“我在此看看,不必管我。”他说完摘了斗篷,兀自往人群中那个方向去……
“两位公子来此还愿?”有人搭话。
阿婆手里提着菜篮,上面用软缎铺了一层,几盏祈福灯形态各异,和夜市上买的不太一样,很显然出自自己手艺。
“这位婆婆看着面善,灯做得也好,”萧意凉细瞧之下开口,解释道:“不过您误会了。”
纪迟:“不求姻缘,更不是还愿。”
“老婆子眼拙,二位公子别怪罪,”婆婆脸上堆笑, 紧接着从篮子里挑出一个最大的纸糊兔儿灯:“公子别嫌弃,我瞧二位面如冠玉、气度不凡,必是有福之人。”
“多谢。”纪迟颔首接过,萧意凉眼眶微热,许是想到了故人。
满湖星斗涵秋冷,万朵金莲彻夜明。
湖水潺潺,岸上万家灯火,长袍轻解,单膝跪拜,愿高堂有知,故人安好,岁岁长相见。
萧意凉眼眶含泪,一瞬间情难自抑,想必此刻的“三愿”,才是最真的心话。
沈辞在不远处,亲眼瞧着他的那位小世子放了归灯又单膝跪地许了愿,满湖星光映照在脸上,一如往日俊俏非凡,只是平添了几分让人难以接近的朦胧之感。
那横生的距离惹得沈辞心下微颤,不自觉上前一步。
纪迟抬头,挡在萧意凉前面,皱眉开口:“公子何人,不知在下可有得罪?”
沈辞不语,只是呆呆看着纪迟的方向,准确来说,是看着纪迟身后的小世子。
“兄长,”萧意凉好奇,碍于被纪迟挡住了视线,于是轻声发问:“怎么了?”他侧身半步,顺着纪迟眼神看过去。
……
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周围万物都沉寂了,他听不到,听不到纪迟口中的那声疑惑呼唤,只眼睛死死的,瞪着不远处的那人。
“阁下和家弟相识?”纪迟少了三分警戒,打量了一眼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又回头看了看萧意凉,心里些许肯定。
“……认识!当然认识!昔日故人!”
萧意凉咬牙切齿,满腔的怒意涌上心头,口中咸腥尽数咽下,眸子里的恨意恐要把沈辞生吞活剥了。
绛绡衣袍的身子微微抖动,脚步往后瑟缩半步,像是遭受不住什么打击。
萧意凉嘲讽一笑,抽出玄铁长剑直指那人,利刃贴身,慢慢滑至那抹莹白细腻,沈辞经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压迫,却强忍着挺直了脊骨,任那锋利剑柄一寸寸向下,直到破了皮肉,热血源源不断涌出。
鲜血顺着利刃滴滴落下,很快染红了绛绡衣袍一角,落在萧意凉眼中,红得刺眼。
他有一瞬间的慌神,握剑柄的手指不稳。
颈上的压迫消失后,手中斗篷也顺势滑落,沈辞唇角勾起一个弧度,泪如雨下,心却疼极了。
纪迟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困惑地上前一步,顺手扶住了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子,待看清沈辞姿容时,心下错愕。
“兄长先回,我和“故人”有话要叙。”萧意凉简言,目光落在沈辞那不断往外涌血的一寸伤口上,从纪迟手中接过人。
他走得急,恼怒在心又惊疑不定,动作并不温柔。沈辞失血过多,这会儿身子软绵,上半身支撑不住往萧意凉身上倒。
穿过岸上人群,不过片刻便来到了瓦巷,约莫半柱香后寻至一家医馆,只是夜幕已至 ,门掩着,规规矩矩地落了锁。
“咚、咚、咚”,萧意凉半揽着沈辞左肩,腾出一只手,门捶得震天响。
里面断断续续传来一阵闷吞的咳嗽声,低沉又不耐,“谁啊?”
“开门!”来人大喊。
“问诊拿药明日再来。” 老者回复了一句,熟睡之际被吵醒,大多不痛快。
“生死大事,医者仁心,我愿出三倍诊金,旦请您一脉。”
“不诊,你找别人。”
前后脚程下来不过一刻钟功夫,萧意凉便感到左肩一片温热,他不敢扭头去瞧沈辞苍白的脸,情急之下从衣袍上撕下来一块破布,此刻覆在伤口上面,用手紧紧捂着,未敢揭下。
偏里面的死老头折腾半天仍旧不出来开门,萧意凉越发焦躁,好话都说尽了,只差一掌劈开石锁。
终于,在他耗尽了耐心一脚踹开门的心念下,老头儿披了衣服磨磨蹭蹭地开了一条缝,萧意凉大喜,顺势破门而入。
“欸欸,你这人——”
怀里的人已然混沌,脸色比刚才瞧着又白了些许,萧意凉单瞧着,心里的火气腾腾又上来了。
“这人欠我萧家一条命,一命抵一命,本该就此了结,但我萧某不是乘人之危之辈,救或不救,与我无关。 ”
他说完左右一瞧,把怀里的人平放在药橱后面的床铺上,顺手扯了还温热的被子仍在那人身上。
随后从衣裤中翻出了钱袋子,足足二百两黄金,一掌拍在了医案,目光深深看了一眼面前的老头,大踏步出了医馆。
“这……”老者古怪地看着萧意凉一连串的动作,再对照他的话,微微张嘴。
这人莫不是脑子不好使?
萧意凉出了门并没就此离开,此刻在医馆外来回走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知道里面情况怎样。
“这孩子,面皮生得倒好,为何也这般?” 老者喃喃自语,手上动作不停。
人送来的及时,恰巧门外那小子找对了人,几根银针下去,原本涌血的伤口止住了不少。
只是伤口略深,需要一味凝血药。
“小子,你进来——”
萧意凉止住了步子,僵在原地,窘迫亦或是为里面的人忧心,双拳紧紧握着。
不过也就片刻,再次破门而入。
床榻上那人解开了衣袍,上身几处地方插满了银针,脸色并没好到哪去,一副昏睡不醒的模样。
萧意凉看得心头发凉,几步之遥却挪不动脚步。
“看什么呢,去里屋把火生了,药炉烧上热水,水开了叫我。”老头掂了掂钱袋,吩咐道。
“……他怎么样了。”
“暂时死不了。”
简简单单五个字,却有如钟鼓落地,定下心来。
他暗暗出了一口气,反应过来随即冷冷一瞧:“二百两、黄金,你确定让我烧水?”
老头被他的眼神瞧得发怵,于是干笑几声:“我来便好,我来便好。”先一步把钱袋揣进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