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意凉在外胡混一夜,即便是在纪迟的暗授下未有人跟纪纲提起,按照他平日里的做派,纪纲也知道大概。
他起得早,醒了半宿的酒,天未亮便早早策马离了。
军营里练了半个时辰,眼下正是吃早饭的时候,有燕北王府上的人来此,纪迟带着部下跟那人去了外面的大帐。
萧意凉放下手中长枪,立马有属下过来递帕子:“二公子,潼关一战过去月余,入了冬马上就要过年,燕北不似广陵,天寒地冻的,光是这么耗着也不讨好。您说兄弟们什么时候能施展施展?”
萧二公子双手就着铁盆拧了一把热水, 一边擦手一边往外走,周围的空气过冷,不多时便凝起一片水雾。
王觉问的话也正是他连日里想的,燕北王那里传过来的消息—皇帝安排了奉天府的人运送粮草补给,经此一战备感受辱,下令势必要撑过去。
他倒是没有什么压力,兄弟们随时可以再战,就是不知道这位总督是个什么来头。
萧意凉活动了下手腕,玄色铁甲护腕不经意间露出来,细瞧之下竟是那六首异身兽,盘旋绕腕一圈,颇有凌厉之势。
“带好兵便是。李裕野心不止于此,藏锋这么多年,燕北这块地太小,你我都心知肚明。 ”
说到底这江山本就是李家的天下,李裕纵使是外番王,但若要论起来,即便先嫡太子和九皇子已故,也比当今圣上名正言顺的多。
如今两股势力既已拉开序幕,那就要看看谁更有本事了,不过在他看来,江山易主是迟早的事。
总有一日,他要拿狗皇帝的头来祭萧家未亡魂!
“二公子放心,兄弟们都练着,纪将军每日都来察看,不敢耽误。”
“嗯。”萧意凉点头,随即牵了马绳,双腿夹紧马腹,声音远远落在后面,“等他们谈完记得告诉大哥一声我回家了——”
他不关心那些人有什么安排,带兵谋略是上面的事,他只负责把仗打好。
他想赢,只在乎赢,也必须赢。
*
世事难料。
萧意凉打马回来的路上想着向纪纲解释昨晚在外喝花酒的点子,两年教导,纪纲虽说迫不得已做了长辈,但也算半个师傅。本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态度他决定先一步交代了,不让他“兄长”为难。
“我有事跟你说,跟我来书房。”纪纲扬手打断萧意凉要说的话,他张了张嘴,不得已闭上。
“不用去书房,纪将军我在这儿跟您解释也一样,我昨晚……”萧意凉放缓了神色,没觉得羞愧和不妥,他也是男人,这个理由并不稀奇。
“昨晚的的事我知道,你去了哪儿胡混暂且不提,是我做师傅的教导无方。”纪纲脸色深沉,双手背在身后,最终把目光转向了一旁,“我现下想同你说的,有关粮草一事。”
“那位奉天府总督,你认识。”他说。
萧意凉眉头一皱,右手臂不自觉搭上玄色护腕,拇指动了动,“……何人?”
纪纲把目光转过来,对上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出了那人的名字:“沈、辞。”
“沈……”萧意凉只觉得五雷轰顶,巨大的心跳声伴着短暂性耳鸣一阵头重脚轻,纪纲恍惚间看见萧意凉身子微晃,半响才喃喃开口:“怎么会是他?”
“是谁不要紧,原本我想让你亲自去一趟—查出奉天府此行来者何人,再想办法拉拢到我们这边。如今,怕是没那个必要了。”
纪纲说出最后一句话时眼睛放在萧意凉身上,到底是带着一两分打量。
短短片刻,那人的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纵使内心掩饰得再好,可在听到那个名字时面上的紧张与愤怒都极尽哀痛得表现了出来。
萧意凉双手握拳,六首异身兽紧贴腕骨,他张了张嘴,声音颤抖:“师傅。怎么做,我听您的。”
一句话说完,待纪纲再看时,只一双赤红双眼醒目眼前。
年少欢喜、杀父之仇、欺瞒之苦……
究竟是哪一种,纠缠在眼前这人心中的,都让他在八百多个黑夜里,伴着无尽噩梦大汗淋漓。
痴爱不泯,恩怨未了。这一天,终究是早早来了。
纪纲长叹一声,想好了安慰的话却又觉得不够分量,他上前一步来到这位徒儿身边,照着臂膀重重拍了两下,“你我虽说是师徒,你的事我本不该多插手,我知道有些人有些事不是想逃避就能逃避得了的,既然如此,一切且随心。
不过为师要提醒你一句,以前的萧宁侯世子已经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我的儿子—燕北纪家,纪凉。”
燕北纪家、纪凉。
萧意凉瞳孔一缩,在纪纲的提醒下面色渐渐恢复坚定,似乎刚才的剧烈反应也只是短暂的错觉,他有些疲惫地揉了一把脸,声音带着些许沙哑:“破城门三座作为对您的报答,徒儿没忘。潼关只是开始,纪凉会时刻记着师傅的话。”
纪纲皱眉点头,他不是在逼萧意凉,而是用自己的方式让他去逼他自己。
有了沈辞,有些事注定要发生改变,沈辞就像他心里的一根刺,根尖锋利,深入肺腑,就是这么致命的东西,偏偏长在了心头。
经此一番,萧意凉清早军营晨练时的意气风发已经消失了大半,俩人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纪纲这才转移话题到他身上:“你大哥派人跟我说你昨日晚宴后去察看了东面的商铺子,可还好?”
纪家在燕北有不少商铺,米粮布匹、盐运买卖,生意不大,也都是极牟利的,萧意凉来燕北两年,作为二公子,纪纲也没藏着掖着,萧意凉多少管着点事儿。
“……还,还好。”
纪纲迟了几秒没接话,不过倒也没拆穿,走之前只吩咐了萧意凉跟掌柜多学学,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大哥,也可以随时来问他。
一颗心跳了几下到底归位,来之前预设的尴尬场景没发生,前后一番,眼下滋味也难尽。
书房里呆坐了半个时辰,脑海里那人的面孔却越发清晰。
纪纲跟他说的话到底是让萧意凉破防了,跟那人就此断绝了联系不去想也倒好些,可是一旦开了这个头,事情的发展就不受他控制。
那个人就在眼前,相距不过二十里,这给萧意凉一种错觉,他又回到了两年前,仿佛沈辞陪伴在他身边,那些潇洒肆意的日子,也就有迹可循了。
他有些迷茫地起身,连路过的婢子也无暇在意,他院子里平日侍候饮食起居的两位姑娘做好了清淡吃食,只等他晨练完后用饭。
萧意凉浑浑噩噩,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任姑娘们去纪将军书房外请人,叫了两次都没回应,后者只好作罢,边走边嘀咕,兴许二少爷用过了罢。
萧意凉一路走出纪府,鬼使神差地招了王觉过来问话,“京城此行来人想必早有风声透露,你去帮我查一查那人,不要让兄长知道。”
他只字未提沈辞大名,但王觉是何等人,能跟在纪迟身边,又一路调到他手下,办事自然周到。
他有他的门路,萧意凉并不插手,其实结果由纪纲口中得知,目前为止已经确定了七八分。或许他想从王觉口中听到的不是简简单单“奉天府总府”五个字,而是沈辞境况。
那位间接灭他萧家满门的夕日“故人”是否已经平步青云,凭借他的姿容心性,怕是也不肯俯低屈就。
诸多讽刺,究竟在期待什么,期待么?自然的。
萧意凉冷笑一声,王觉摸不准他的意思,只对上二公子突如其来的态度一头雾水,不过不要紧,这个差事并不难办,甚至还真不需要通过纪迟的关系,他只需稍微打点一下,从县丞府递个消息出来就行。
“二公子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您还有别的吩咐小的一并办了?”王觉末了没忘记一顿溜须拍马,笑盈盈道。
萧意凉没有被这声笑感染,沉沉看了他一眼:“柜坊赢钱替穆娘赎身,去吗?”
柜坊是有名的赌场,而穆娘的身份……
王觉忙收起笑,磕绊道:“这恐怕……大公子和纪将军他……”
萧意凉瞪了他一眼,转而走了,在王觉眼里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于是索性闭嘴,灰溜溜去“办事”了。
殊不知,他口中的“二公子”一颗心早已五味杂陈,从今早到现在,自是冷了又冷,根本没有调笑玩乐的心思。
连外人眼里的“浪荡不羁”和“阴沉狠厉”都不屑于伪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