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文)
我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步步走出卧室,来到二楼的走廊尽头。
那面墙干干净净,挂着一幅现代派油画。色彩浓烈而混乱,像是某种无声的嘶吼。
根本没有通向上方的楼梯。
我抬起头,望着装饰着繁复雕花的天花板,白色的石膏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盘绕,像无数窥伺的眼睛。一股冰冷的、带着陈腐甜香的气息,仿佛无声地渗透下来,缠绕着我的鼻尖,与那件红肚兜上的气味一模一样。
那上面,有什么?
沈砚,你到底在怕什么?
那个死去的女人,又是谁?
冰冷的恐惧不再是细流,而是海啸,瞬间没顶。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七年来,我住在这座价值不菲的笼子里,享受着沈砚给予的一切,从未真正想过这完美表象下的地基,是否早已被蛀空,填埋着我不认识的骸骨。
原配夫人,林晚。
我知道的名字仅限于此。沈砚从不提及,佣人们也讳莫如深。我只隐约知道她死得不太光彩,从高处坠落。但我从未深究,甚至潜意识里避免去碰触这一切。我以为那是尊重沈砚的伤痛,现在想来,那何尝不是一种自我麻痹的懦弱?
红肚兜,尺码,跳楼,没有的楼上,沈砚剧烈的反应……所有这些碎片在我脑子里疯狂旋转碰撞,发出刺耳的噪音。
我必须知道。
沈砚的航班刚刚起飞,我有几个小时的时间。
我没有去动那面挂着油画的墙,那太明显了。这座别墅里,一定有别的入口,或者,存放往事的地方。
我首先去了书房。
沈砚的书房是禁地,未经允许我不能进入。过去我尊重这项规定,甚至懒得探究。此刻,我拧开门把,像是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里面是冷硬的现代风格,黑白灰的主调,巨大的书桌上除了电脑和一台复古地球仪,空无一物。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精装书,大多是经济、法律和外文原著,冰冷得像装饰品。
我戴上了提前准备好的薄手套,开始翻找。抽屉都上了锁。这难不倒我,沈砚的习惯我知道,重要的备用钥匙藏在那个地球仪的底座夹层里。
我取出钥匙,一把把试开。最底下的抽屉应声而开。
里面很空。只有一本厚重的相册,以及一个扁平的桃木盒子。
相册的封面是柔软的皮革,已经有些磨损。我深吸一口气,翻开。
前面几页是空白的。直到中间,才出现照片。是年轻的沈砚,和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人。女人笑得明媚张扬,眼睛亮得惊人,依偎在沈砚身边,沈砚的手臂环着她,脸上是我不曾见过的、毫无保留的温柔笑意。
她就是林晚。很美,是一种带有攻击性的、鲜活的美貌。照片背景是国外的地标,埃菲样登对,幸福得刺眼。
我快速向后翻。照片越来越少,沈砚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变得沉寂。最后几页,几乎是空的。只有最后一页,夹着一张裁剪过的照片。
只剩下林晚一个人。
她站在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模糊的夜色和灯火。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肚兜,正是我手里的那件,肩带细瘦,衬得她肌肤胜雪,身形与我年轻时几乎重合。但她脸上没有笑,眼神空洞地看着镜头,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茫然,仿佛不知道自己为何被拍下这张照片。
背景的落地窗……我心脏猛地一缩——那窗框的样式,我认得!是顶楼阳光房!那个据说早已被封死、绝不允上去的地方!
这座别墅,有楼上!
我合上相册,手指颤抖地打开那个桃木盒子。
里面没有别的,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有些发黄的报纸。
社会新闻版块。巨大的标题撞入眼帘——《富商之妻抑郁跳楼,香消玉殒》。
日期,正好是七年前的同一天。
报道措辞谨慎,只提及沈夫人林晚长期受抑郁症困扰,于深夜从自家别墅顶楼坠落身亡,现场未发现遗书,疑因病情发作。配图是一张打了马赛克的现场照片,但那模糊的一角红色,像烧红的烙铁烫了我的眼睛。
抑郁症?跳楼?
可沈砚的反应,绝不仅仅是一个丈夫对亡妻抑郁症跳楼的正常反应!那里面是赤裸裸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
如果只是抑郁症自杀,他为何怕人提起?为何谎称没有楼上?为何将那件红肚兜珍藏至今?又为何……对我那句漏洞百出的“梦话”反应如此剧烈?
他怕的不是亡魂。
他怕的是被人知道。
知道什么?
一个可怕的念头,冰冷滑腻,从我心底最深处缓缓爬升上来,让我几乎呕吐。
我猛地关上盒子,放回原处,锁好抽屉,将钥匙回归原位。像一抹游魂般飘出书房。
我必须去顶楼看看。
那个被封死的阳光房。
别墅的电梯最高只到三楼。我沿着主楼梯向上,走到三楼走廊的尽头。那里有一扇不起眼的、漆成和墙壁同色的窄门,通常挂着一幅巨大的装饰画遮掩。此刻,那幅画被稍稍挪开了一些,露出门扉。
沈砚刚才匆匆离开,竟然疏忽了这个细节?还是……他心神震荡之下,根本忘了确认这里?
门没有锁。
我推开它,后面是一段狭窄陡峭的木质楼梯,通向真正的顶层。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那若有似无的、熟悉的陈旧甜香。
楼梯吱呀作响,在死寂的别墅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每上一级,我的心就往上提一分。
顶楼是一个完整的空旷空间,巨大的玻璃穹顶被厚重的灰尘遮蔽,月光艰难地渗透进来,投下模糊的光斑。空气冰冷彻骨。
正中央,是一个玻璃阳光房的框架,但所有的玻璃都被木板从内部钉死了,钉得密密麻麻,如同一个巨大的、被封印的棺材。
地上积着厚厚的灰,但我能看到,有一些模糊的脚印,通向阳光房紧闭的门。
我走过去,手放在冰冷的门把上。上面没有灰尘,最近还有人动过。
用力一推。
门开了。
里面没有玻璃,只有交错钉死的木板,将空间分割得支离破碎。地上放着一把椅子,正对着其中一块木板缝隙,那缝隙正好对着楼下——我们卧室的方向。
椅子上,放着一只小小的、燃烧尽的香薰蜡烛,那股甜腻的陈旧香气,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有人经常来这里。
坐在这里,透过缝隙,窥视着楼下,窥视着我们的卧室。
我的血液几乎凝固。
目光扫过地面,落在墙角。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半掩在灰尘里。
我走过去,捡起来。
是一只很小的、已经干瘪掉的香包,针脚细密,绣着交颈的鸳鸯,和那件红肚兜上的绣工,出自同一人之手。香包旁边,还有几缕长长的、暗红色的头发,被小心地拢在一起。
林晚的头发?
她不是跳楼死了吗?
为什么这里会有她的东西?还有这把椅子,这个窥视的孔洞,这燃烧尽的香薰……
沈砚珍藏她的肚兜,来这间被封印的房间里点燃她喜欢的香薰,坐在椅子上通过缝隙窥看……他是在怀念?还是某种病态的……
不。
不对。
如果是沈砚,他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这别墅是他的,他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进来。
那会是谁?
一个更荒诞、更惊悚的念头攫住了我。
我猛地转身,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就在转身的刹那,我的眼角余光似乎瞥见楼下我们卧室的窗户后面,站着一个人影!
光线很暗,只是一道模糊的轮廓。
穿着红色的衣服。
像一件肚兜。
我头皮瞬间炸开,心脏骤停!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狭窄的楼梯,撞开那扇窄门,踉跄着扑到三楼走廊的窗前,向下望去——
我们卧室的窗口空空荡荡。
只有窗帘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是我眼花?还是……
冰冷的汗水浸透了我的睡裙,粘腻地贴在皮肤上。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浑身抖得无法自抑。
这座华丽的别墅,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诡异和谎言。
沈砚。
林晚。
红肚兜。
窥视的椅子。
窗口的影子。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砚快要回来了。我必须在他回来之前,收拾好所有痕迹,不能让他知道我发现了这些。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以最快的速度恢复顶楼窄门原状,将那幅装饰画摆正,抹去我可能留下的痕迹。
回到卧室,我将那件红肚兜重新塞回行李箱夹层,仿佛从未取出过。
然后我走进浴室,看着镜子里脸色惨白、眼带惊恐的女人。
我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扑打脸颊。
不能慌。沈砚太敏锐了。
我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如这七年里的每一个夜晚。
但我很清楚,有什么东西,从我发现那件红肚兜的那一刻起,就彻底回不去了。
躺回床上,裹紧被子,身体依旧冰冷。我竖着耳朵,捕捉着窗外任何一丝声响。
终于,凌晨时分,楼下传来了汽车引擎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
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沈砚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和淡淡的烟草味走了进来。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床边。
我紧闭双眼,努力让呼吸显得均匀绵长,扮演沉睡。
他站在那里,看了我很久。
久到我几乎要控制不住睫毛的颤抖。
然后,我感觉到他俯下身,微凉的唇极其轻柔地印在我的额头上。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沉重得压垮了夜色。
“对不起……”他喃喃低语,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绝望的疲惫。
为什么说对不起?
为哪一件事对不起?
为藏起那件红肚兜?为隐瞒顶楼的存在?为林晚的死?还是为……其他?
他没有再动作,只是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呼吸拂过我的发丝。
而我,在他看不见的阴影里,睁开了眼睛,里面没有一丝睡意,只有冰冷的、凝固的恐惧和探究。
他的道歉,比任何恐吓都让我害怕。
天,就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