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理位置上说,我们回到了阿尼卡。从心理上说,我们回到了父亲的回忆中。迫不及待地回忆。像是在观看一部老电影,主角是父亲和伯伯。而我们,这些观众,也没有闲着。上菜,倒酒,盛饭,在我们到来之前,这些饭菜已经加热了三次。他们旁若无人地说起小时候兄弟俩上山挖草药,上学路上被恶狗追,说起某个春天我父亲差点死于一场麻疹,我伯伯一直坐在床边哭。我们只能听着,吃着。而他们的话题越说越远。
两百年前,我们的祖先来到阿尼卡。我们从哪里来?兄弟俩居然争论了起来。我伯伯说是南京,我父亲认为是江西。但共识是我们这个家族高鼻梁、大眼睛,竖起拇指像蛇头。这是我们血脉里的暗号。
“不信?你们试试。”
我和富乐真的竖起了拇指,研究起来——也许是心理原因,我们觉得他们说得对。于是,相视一笑。
某一会儿,我伯伯出于对晚辈的关怀,问起我现在的工作以及我妹妹在东北的生活。但当他云里雾里地听了出版、编辑、发行之类的词后,端起酒杯和我父亲碰了一下,话题又沉入了往事的泥潭。这真是一个幽深的泥潭,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天黑前,我们在火塘里生起了火。金色的火焰舌头一样地舔着木柴。深秋的风怒吼着,院门不时被推开。那风无穷变幻,像无家可归的孩子,又像横冲直撞的泼皮无赖。那风在吹,在响,在推,在拉,剥去我父亲身上往事的外衣,他开始瑟瑟发抖。无形中,又有针在刺他的脸了,但那痛是明显的。似乎,那风就是冲他而来的。
“我害怕,”他说,“是有人进来了?”
“莫瞎想。”我伯伯说。
陈阿姨从药箱里翻出了药,让他服下。在药物生效之前,他双手抱住膝盖,望向火苗。那一团团在木柴上欢呼跳跃的精灵,轻易就能将人的思绪带向远方。有那么一段时间,大家都没有说话。而风一直在叫嚣,没完没了……
伯伯家有一院房子,九间。但是,这些房子的利用率极低,牛圈、猪圈、厕所、杂物间、洗澡室、堂屋……轮到人住的卧室,不过只有三间。富乐一家三口,占了一间,伯母和陈阿姨住一间,所以,我、父亲、伯伯,只能住一间。
当卧室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时,我父亲看起来清醒了一些。这房间的通风不好,只有一扇半开着的玻璃小窗里,能够吹入几丝冷风。三张床一字排开,床上用品臃肿不堪。我们坐在床沿抽烟,烟蒂随便扔在地上。墙壁上,投下了我们局促的影子。
“把灯关了,说会儿话吧。”我父亲说。
我伯伯关了灯,但没有说话。
我冷,我困。在冷和困的交织中,我听到我伯伯在叹气。然后,我父亲翻了个身,木床嘎吱作响。
“你怎么就得了这病了呢?”我伯伯问。
“我打死了两条蛇。”我父亲回答。
“活了一辈子,谁还没见过几条蛇。”
“和那年打死的那两条一模一样。”
此后,又是长久的沉默。也有可能伴有几缕叹息,我不确定。入眠是向着一个无底的深渊下坠。当我被陈阿姨叫醒,天已大亮。
“快点!”她说,“你爸在外面,弄不回来了。”
我翻身坐起,却在掀开被子前犹豫起来。毕竟,这不是我母亲,只是一个和母亲年龄相当的女人。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转身站到了门外等我。
她说的外面,是距离我伯伯家大约五百米远的一个小山坡。那里树木稀疏,荒草丛生,我远远地看见父亲坐在那里,其他亲人站在他周围,正说着什么。陈阿姨跑在面前,不时回过头来跟我说话。她说,早上睡醒,我父亲便来到这个小山包上,一个人坐着,谁也叫不回来。
“那让他待着呗,”我不以为然地说,“在这乡下,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们说,不能让他待在那里。”
爬上那个小山坡,我们气喘吁吁。我父亲坐在一大一小两树之间,将它们揽在怀里,沉默地望着远方。其他人呢,如临大敌,却又一筹莫展。我伯伯一次次去拉,去劝,去骂,都无济于事。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
我说:“回家吧,爸。地上凉,小心感冒。”
“家早没了,”他说,“啥都没了。”
“你不要乱说!”我伯伯说,“你不是还有一心和巧慧吗?”
“一心……”我父亲喃喃念叨我的名字,带着哭腔。我在他身边蹲下,伸手稳住他的肩,一遍遍地回应着他。那一声声呼唤和一声声回应,就像相互配合的两把锤子,一次次锤打、锻造,让铁变得柔软——更何况是人心。其实,从我在医院里看见他那一刻时,我的心就软了。当年那个冷酷、威严,丝毫容不得冒犯的男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苍老的孩子。我们走在时间的圆环上,从过去到现在,我们交换了位置。
“你们都回去吧,”我对其他人说,“我留在这里陪他。他愿意坐多久,我就陪他多久。”
“不能坐在这里!”我伯伯说,“这里不干净,邪气重。”
“邪气?”我问。
“是湿气,”富乐抢过了话,又瞪着伯伯,喊了一声,“爸!”
我伯伯便不再说什么了。他们走了。陈阿姨走在最后。他们越走越远,我父亲如释重负,但依然紧紧将那两棵树揽在怀里。阿尼卡地广人稀,人们呈散居状。在这里,若非刻意,否则你要遇见一个人的概率会比遇见一棵树一朵花要小得多。但也有例外,比如我和父亲现在身处的这个小山坡。我看了看四周,除了父亲抱着的这两棵树外,就只有几蓬灌木丛和一片衰草。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选择这里。
“你看,这里是不是很好?”我父亲问。
“哪里?”
“这里,”他说,“这个小山坡,我们现在坐着的这里。”
他脸上的笑容莫名其妙,但同时流露出某种认真。
“我不知道,”我说,“你抱着的这两棵是什么树?”
“它们可不是树,”他说,“你要记住,如果我死了,你一定将我埋在这里。必须是这里。”
他可能是早上忘记吃药了。这药的效果很一般,几乎只能带给我们一种心理慰藉。我想,如果他继续这样,我得带他离开这里,去省城看看。生活的胶卷,底色藏在暗影里,在时间的冲洗下,正一点点成像。我接受了这现实。我父亲老了,病了,当然,我还要接受他某天会死去。但是,在他死前,我想尽一个儿子的义务。
“爸,我们在这里玩两天,然后去省城。”我说。
“我哪里也不去。我回来,就是要死在这里。”他冷冷地说。
“你现在是清醒的吗?”我问。
“我一直清醒,”他说,“比任何人,任何时候都清醒。”
我不再言语,默默地陪着他,连目光也随着他转。他正在看头天下跪的那片土地。目光停留在那里,仿佛那是一块银幕,里面有他才能看到的内容。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的嘴里发出磕牙声。
“你冷吗?”我问,这话打断了他的目光。他回过头来,瞪了我一眼。
“别说话,”他冷冷地说,“这里没你什么事,你回去吧。”
又来了,我绝望地想。他那半明半暗的内心世界,就像大地要以什么面目见人,全凭太阳的心情。只是,他给我的阳光实在太少。就像我是一个多余的人。一种累赘。一种罪孽。这种感觉,不光我有,我妹妹巧慧也深有体会。所以,在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我没有回到热水让他搜寻各种关系,帮我进入某机关或事业单位。如果是之前,他告诉我“没我什么事了”,那我一定甩手就走。但是现在,我们处于一种不对等的关系中。我不能像他一样,向比自己弱小的亲人展现自己的强大。
他的目光从那片土地里撤回来,定睛到了怀里的树上。他轻抚着那棵大一点的树,目光里有我从未见过的慈爱。他像是在哄那棵树睡觉,或者它已经睡着了,只是出于一个父亲的无限怜爱。他的嘴里发出含混的喃喃声。我想,也许他是故意不想让我明白。有一阵子,我被他搞糊涂了,恍然觉得自己就是那棵树。但我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父爱。
对于那棵小一点的树,他亲吻它,然后咯咯笑。这样的亲吻,我同样没有过。我受不了了,站起身,走到几步开外,看着他。太阳已经升起,金光洒下来,落在他的白发上。
我确定,我的父亲疯了。虽然我不忍心用这个词,但它比“神经错乱”和“抑郁”更直接。小时候我在热水的街头见过疯子,追着小孩子打,或者在大街上唱歌。那时我根本不认为疯是一种病,而是一种状态,就像睡着了,就像在做梦。但当这个人是我父亲时,我下意识地想要走进那个世界,和他一起承担。
我们一直坐在那里。看太阳一点点升高,照得浑身暖洋洋。我父亲终于放开了那两棵树,他坐在它们中间,不时看看树,又看看我。洋溢在他脸上的慈爱让我动容,那是父亲该有的样子。我兜里的手机发出微信提示音。是朱丽。她问:我们什么时候去办离婚?我没有回答她。
“走吧,”我站起身来,“我们回伯伯家。”
这次,他居然乖乖站了起来,伸给我一只手。他吊在我肩上向前走几步,突然站住,回过头来,看着那两棵树,挥了挥手。
“我还会再来看你们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