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尼卡,时间慢得叫人无所适从。日升日落缓慢,牛羊脚步缓慢,风声吹过山野的回声也缓慢。人呢,除了吃饭和睡觉,似乎找不到别的事情来消磨时间。我们围坐在我父亲身边,小心翼翼地说着无关痛痒的话。我们一次次谈起庄稼和牛羊,谈起天气和收成。言者无意,听者无心。
这里的人们一天只吃两顿饭。所以,每顿饭都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炖火腿、熬红豆、炖土鸡,厨房里一直飘着若有若无的香气。清晨的时候,我们坐在堂屋里,面对着一台声音沙哑的电视机,嗑瓜子。然后在中午的时候,移步到院子里,晒太阳。屋外的柳树下,有几只喜鹊在叫,我伯伯说,要来客了。喜鹊飞走后,又来了两只乌鸦,聒噪得让人心烦。
“我害怕。”我父亲说。
我们知道他害怕乌鸦叫,陈阿姨给他吃了药,让他去睡一会儿。他先是拒绝,但那两只乌鸦一直不走,一直叫,他便起身躲进了卧室里。大约过了十分钟,陈阿姨去看他,然后回来告诉我们,他睡着了。可奇怪的是,即使我父亲不在场,我们也丝毫感觉不到轻松。我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又不能冷场。他们提议,让我也去休息一会儿。我说,我想去村里走走。
“那我陪着你去。”我伯伯警觉地站起了身。
我们朝外走去,那两只乌鸦还在叫。我伯伯拾起一个石头扔出去,乌鸦飞了一圈,无枝可栖,又落回原地。他神色凝重地站着,看着那两只乌鸦——它们相互倾诉,似在发布着某种信息——如果这真是一种不吉祥的鸟。
“走吧,”我说,“不管它们了。”
我带头朝前走,好让他跟上来。那两只乌鸦一直在叫,但声音越来越弱。那时,我们已经走到那块我父亲下跪的地边。我站住,我伯伯也随之站住。
“这块地是谁家的?”我问他。
“以前是你父亲的,现在是我的。”他说。
“这里一直种庄稼吗?”我又问。
“土地不种庄稼,还能干啥?”他说着,从我身边跨过,慢慢朝前走。但我走进了那块地里。它的前后方栽种着核桃、棕树和竹子。我席地而坐,又看见了夹杂在土坯里的青色的瓦砾。
“走吧,我们四处走走。”我伯伯说。
我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继续朝前走,路宽不过二尺,难以并肩而行。这是村里的主干道,人们散居在路的两边,看上去了无生气。
“你给我讲讲我爸以前的事吧。”我说。
“你爸从小就很聪明,很努力,他是阿尼卡第一个有工作的人。”
“这个我知道。”
“你现在最应该关心的,是他的病情。”
“那两条蛇,是怎么回事?”我问,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他从小害怕蛇,但没想到会被吓成这样。”他说得轻描淡写。
“其实你可以告诉我的,”我说,“无论什么我都可以承担。”
他沉默以对。我看向他,他的目光躲开了。
“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疯掉的。”我说。
“我们回去吧,”他说,“你爸也该睡醒了。”
我父亲确实醒了,并且精神状态不错。伯伯家来了三个老人,是父亲儿时的玩伴。他们带来的白酒和饼干,放在伯伯家桌子上。他们明显比我父亲要苍老,用树枝样的手指夹着香烟,大口大口地抽着。简单地寒暄过后,他们的目光紧紧盯住了我。
“这是一心,我的大儿子,在固纳工作。”我父亲的语气中难得有了一丝骄傲。
老人们噢噢点头。我试着换了个地方坐着,他们的目光又追了过来。我只好掏了手机来玩,耳朵却留意着他们的谈话。
“好多年不见了。”一个老人说。
“是啊,”另一个老人说,“三十年了,那事以后就没见过。”
我伯伯咳嗽起来。他在别人的目光之下,说自己可能有点感冒了。
“这些年,你几乎没有变化,”一个老人说,“还是年轻时那瘦猴样,扛木头都只能扛轻的那头,重的留给女人。”
这个老人说完兀自笑了起来。但笑着笑着,发现并没有人陪着他笑。他红着脸,猛抽了几口香烟,起身走了出去。
“这个李老八,马尿喝多了。”另一个如此解释。
我抬起头,看了看说话人。他朝我笑了笑。令我惊讶的是,这个下午,我父亲竟然出奇地正常。这让前来探望的老人都不便问他的病情。我伯母炸了花生米和慈姑供他们下酒。我父亲的杯里,也装了大约一两酒。他们热络地谈起小时候:上山放牛误食毒蘑菇,眼前全是小金人;某次河水暴涨,差点被冲走,幸得其中一人相救;曾经逃学一周,躲进山洞里打扑克……这些无关痛痒的回忆,让他们的谈话顺畅起来。我父亲却在这时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你们今天来,我太高兴了,”我父亲边说边和他们碰杯,“如果你们不来,我过几天也要去找你们。我有事要请你们帮忙。”
“帮啥忙?”他们齐声问。
“帮我盖一院老房子。”我父亲说完这句,一口干了杯中酒。
可是,那几个和他碰了杯的老人交换了目光,都没有喝酒,纷纷放下了杯子。
我想,他又在说胡话了。好在他这话并没冒犯别人,他的这些老朋友应该会理解的。可我父亲喝了杯中酒后,笑盈盈地看着我们,像是已经做好迎接反对之声的准备。众人的沉默让他紧张不安,他端起空杯子,想了想,放下。最后,他的目光像两道划向暗夜的火星,熄灭后,便也跟着沉默了。
饭菜上桌时,老人们已经吃饱喝足。而我父亲,他坐在我身边,像株失去了阳光的花草,萎靡得就要倒下。月亮升起来了。三个老人醉眼蒙眬,他们要走了,我送他们到门口。他们学着城里人的样子,握住我的手,使劲摇,却找不到更多的话。他们来自同一个方向,他们相互搀扶离去。他们慢吞吞走在月光下,风中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谈话声。
“一模一样啊。”其中一个老人说,而另外两个老人表示赞同。
一模一样?他说的是这个词吗?细想之下,我又无法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