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了。”
我父亲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座上,喃喃自语。我和陈阿姨没有接话。窗外在下雨,这不会是一段轻松的路。出租车一般不出城,我花了高价,但没有告诉他们。此刻,他双手抱紧奶嘴杯,杯里装的热牛奶。这是他退休后每天早上必喝的东西。所不同的是,热牛奶的女人已经由我母亲变成了陈阿姨。陈阿姨天不亮就起来收拾,像要搬家似的装满了两大箱衣物和生活用品。我的年假只有十天。这是我大学毕业至今父子相处最长的时光。我有了儿子以后,回想起我父亲,像是站在一面镜子前。想起他对我的冷漠,我便倾尽所有热情去对孩子。想起他的暴脾气,我就努力心平气和去讲话。
这时是十一月中旬,立冬已过。这阴雨天气像传染病,让出租车司机没了好心情。幸好他会抽烟,让我有机会不停地给他发烟。他沉默地接过,一支接一支抽着。后来,我索性把一盒没有拆封的香烟给了他。雨刮在挡风玻璃上来回摆动,我在车窗外寻找着记忆。而当出租车驶出了县城,我连零星的记忆都没有了。可比记忆更重要的是接下来的日子。我们的车到洼乌镇,我堂兄富乐会骑摩托车来接。我昨晚给他打了电话。得知我们要回阿尼卡,他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热情,和他们进城时我们的态度一样。
我父亲坐在我和陈阿姨中间。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我不知道他是因为冷还是害怕。陈阿姨为他加了一件外衣,并建议他睡一会儿。
“我睡不着。”他有气无力地说。
车内空气浑浊,他咳嗽起来。我打开车窗透气,风卷着雨灌进来。我只能赶紧关窗。父亲的目光越过我,望向窗外,发呆。我不知道那些一闪而过的景物,是否会在他脑海里留下印象。他仍然穿着蓝色中山装。我毫不怀疑,三十年前的某一天,他也是穿着这身衣服从阿尼卡到的热水县城。阿尼卡,我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像念一句咒语。它是我父亲的故乡。
城乡之间的公路年久失修,浅薄的沥青早已被车轮带向了四面八方。车行驶在这样的路上,像是裹了小脚的老人,磕磕绊绊,小心翼翼。热水县所辖的乡镇分布在它四周的群山里,都需要翻山越岭才能抵达。车爬到山顶时,雨停了,风里带着枯枝败叶的气息。没有树木的地方,是衰草。沟壑纵横,悬崖峭壁。
车窗全部摇下。我们呼吸着凛冽的空气,五脏六腑正在一点点冷却。我父亲打了个喷嚏,吓得陈阿姨赶紧关了车窗。这喷嚏惊醒了一直沉默的司机。
“这大雨天的,你们去洼乌干啥?”他从后视镜里瞟着我们,仍然没有好脸色。这也难怪,这条路太烂了,他的汽车底盘被刮了两次。
“去走亲戚。”我敷衍道。但这家伙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了。他说他已经很久不跑长途了,太危险。某个夜里他被人包车去苦竹镇,上车的时候只有一个老人,哪知走到半路,从树林里跳出四个人,拦下他的车,把他当只大闸蟹——五花大绑,扔进荆棘丛里,连身上的最后一枚硬币也搜走了。
“你去过苦竹没?”他问我,不等我回答,他又说,“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跑长途了,今天如果不是看在老人身体不好的分上,我也不会去洼乌的。”
我向他道了谢,并告诉他我没有去过苦竹,但知道那地方民风彪悍。即使是现在,在纳固,仍然活跃着若干来自苦竹的年轻人。他们无所事事,混迹于各大娱乐场所,喝酒和赌博,靠不要命而活着。臭名昭著。
“苦竹!”我父亲突然一声吼叫,吓得司机下意识地去踩刹车。出门时已经给他吃了药,看来效果并不理想。我下意识地去抓他的手,防止他突然站起来。但他只是浑身瑟瑟发抖,像一只听见了狼嗥的丧家之犬。
“苦竹!”他又叫了一声,咬牙切齿。他这么一闹,司机终于沉默了。
雨后,道路湿滑。太阳冲破云层,灰蒙蒙地贴在天上。洼乌距热水一百公里,一道道山梁一条条沟,已经把它们隔成了两个世界。四个小时以后,两山之间那个略显开阔的地方,已经能够看见写有洼乌字样的招牌。几排贴了白色瓷砖的楼房之间,既是公路,也是街道,被雨水冲刷后,泥泞四溅。如果是赶街天,道路两边会摆满各种地摊,车辆经过这里会排起长队,按响喇叭。
在一家超市门前,我的堂兄富乐和两个男人坐在长凳上,一人手上握着一瓶啤酒。他们的面前,停着三辆摩托车。我和陈阿姨架着父亲走到他们面前,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支烟,然后看他们大口喝啤酒。我父亲认出了富乐,脸上的表情激动起来,但嘴里含糊不清,像梦话。
他坐上了富乐的摩托车后座。为了防止他中途松手,掉下车去,富乐从超市里买了一根绳子,将两人的腰绑在一起。他没有大喊大叫,而是呆呆坐着,对我们的交代唯唯诺诺。
摩托车朝山间驶去,像三头不太听话的公羊。我们都没有戴头盔。风从耳畔刮过,让人担心某个时刻耳朵会被吹飞。肠子似的山路上只有我们这三辆摩托车。引擎声混合在一起,突突突,像三股喷泉从地上冒出。像我这种生长在县城的人,除了路边的松树和桤木,再也认不出别的树木。至于林间被惊飞的鸟,我更是认不出来。我父亲则不然。他的这一生,在县城和乡村生活的时间各一半。他回到阿尼卡,就像一只鸟返回了老巢。一个人老了,还有故乡可回,这似乎也不算很差。
富乐载着我父亲走在最前面,中间是陈阿姨,我在最后。这样安排,是为了让他们不消失在我的眼皮下。我们的摩托车沿着车辙朝山顶开去,低挡位,大油门,车轮不时跳进坑里,又挣扎着爬出来。骑车人习以为常,但我心惊胆战。这样的山路上,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葬身悬崖。
“还要多久?”我问。
“还要一个小时,”骑车人说,“刚走了一半,马上就到大风洞了。”
大风洞。我心里默念了一遍,果然觉得风比之前更猛烈了。前方是一个山垭,道路分了岔。富乐的摩托车停在前方,他在等我们。就在这时,我看见我父亲突然张开双臂,挥舞着,拼命挣扎。富乐猝不及防,用一只脚撑住车身,双手紧紧握住车把。我们已经赶上来了。我赶紧跳下车。
“我们在这里歇一下吧,”富乐说,“前面的路更难走。”
“不准停!”我父亲咆哮起来,用手捶富乐的肩和背,“快走!这里是大风洞啊,快走!”
富乐看着我,哭笑不得。若不是他想到用绳子将两人绑在一起,我父亲此刻肯定已经滚下车了。富乐没法子,只好继续骑车前行。车一启动,我父亲立刻安静了。我的目光向四周搜寻,果然看到了那个独眼似的黑洞。
“大风洞是啥地方?”我问。
“一个岩洞,”骑车人说,“不知道有多深,里面倒挂着好多蝙蝠。”
“赶紧走吧。”我说。
我害怕蝙蝠。这种软塌塌的东西,总让我想到鼻涕、老鼠和夜间飞行的不明物。
翻过大风洞,就进入阿尼卡的地界。人们散居在山坡上,在相隔几百米的平坦处建起了大小不一的白色砖房。多年前,这里肯定不是这样。只有那些站立在房前屋后的老树,在宣告着这个村庄的年龄。这里并没有通公路。在这里,摩托车像牛和驴一样,必须习惯这样的羊肠小道。我们的摩托车从地埂上,从屋檐下,从桃树下,从水井旁驶过,引擎轰鸣,鸡飞狗跳。这里的土壤是红色的,犁过的土地像一道道伤口。
“快到了。”骑车人说。
那时,我们的摩托车行驶在一条地埂上。富乐的摩托车突然停了下来。我父亲正伸手从富乐的腰间寻找绳子的结头。
“马上就到了,”富乐双手紧紧护住腰腹部的绳结,哀求,“叔,别这样,小心掉下去。”
“放我下去!”我父亲吼叫着,不顾一切地想要往下跳。我赶紧停了车,加入这场绳结抢夺战中,我父亲很快败下阵来。
“我求你们了,放我下去吧。”他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我认识这里,我要下去看看。”
我不想他一回到这里就哭泣,又想着反正这儿地势平坦,不会有什么危险,就和富乐交换了一下眼神,解开绳结扶着他下了摩托车。然而,他的脚一沾地,就撒腿跑开了。他转动着双臂,沿着那块平地飞跑,嘴里发出啊啊声,像一只要奋力起飞的乌鸦。他跑了三圈,然后突然跪了下去,以头抢地,那啊啊声变成了抽泣。我们站在一旁看着,不知所措。这是中午的阿尼卡,雨后的阳光像明晃晃的宝剑直插大地,风吹草动被无限地放大。一百米开外的白色院子里走出来一位老人,身后跟着一条黑狗。他径直走到了我父亲身旁,我才认出,这是我伯伯。
“起来,回家去。”他在我父亲身边蹲下,低声命令,但话里有着雷霆万钧的力量,我父亲如梦初醒,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摇晃着纸一样的身子,被我抢先一把扶住。这是一片空地,之前种的是玉米。在这样的时节,玉米茬被犁翻过来,露出一团一团的红土。在某团红土中间,有一片不规则形状的青色瓦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