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倬2025-11-25 20:253,894

  

  我父亲看见两条红蛇交织在一起。在热水县公园的花坛里。这本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竟然在恐惧中生出恶意,用砖头砸死了它们。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啥要打那两条蛇,也不知道为啥那两条蛇那么不经打,一砖头下去,两个脑袋就碎了。”

  陈阿姨知道这事,已是半年以后。据她说,半年来,这两条蛇每分每秒都活在他心里。他走着,站着,睡着,醒着,都在想这两条蛇,却不跟任何人说。他之所以恐惧,是因为他认为这是两条专门为他显现的蛇。

  “辛老师在生活上对我很好,但不交心。”陈阿姨说。

  “他就是这样的人。”我只能这样回答。

  突然,有个穿白大褂的男人从核磁共振室里惊慌跑出,朝我们喊:病人家属,在哪里?快来!我们冲进去,看见我父亲跪在地上,朝那台冰冷的机器叩头。我去拉他,但他像生了根一样,无法撼动。我说,爸,你在干啥?他说,你快跑,他们要来抓你了。我说,我是谁?他说,你是蛇。核磁共振室的门口挤满了看稀奇的人,医生在一旁无奈地摇头,让我们拖他出去,别耽误了其他人的检查。又过了一会儿,医生来到过道上。

  “像他这样的情况,我建议你们还是送去三院吧。”

  三院,就是精神病院。人们谈起它,脸色和谈殡仪馆一样。它在县城北郊,是几栋隐藏在树林中的白色建筑。我走到医院外面,给我妹妹打电话。她说,情况这么严重?我说,医生是这么建议的。她说,那就听医生的呗。我给朱丽打电话,她没有接听。我给她发了一条微信:爸的情况不好。她没回。我想,我们之间的事情,她已经想清楚了。我们最近在闹离婚。是我提出来的。没别的原因,我就是觉得不爱了,突然失去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也许一个人的爱就像烛光,燃着燃着就熄灭了。被风吹灭,或油尽灯枯,结果都一样,只是时间问题。

  我父亲坐在过道里的椅子上,头枕着陈阿姨的肩。他又抱住了那个奶嘴杯,但没喝,水快没了。他闭着眼,嘴唇翕动。陈阿姨看着我,我朝她点了点头。

  “我们走吧,”她站起身,伸手去拉我父亲,“医生说你没事了,回去休息一下就好。”

  我们一人抓一只手,搭在肩上,架着父亲下了楼。他的头歪向我的肩。我伸出另一只手去揽他的腰,瘦骨嶙峋。他轻声问我,朱丽呢?我以更轻的声音告诉他,朱丽在上班,还要照顾孩子。他说,你们要好好的。我的额头渗出冷汗。

  出租车来了。陈阿姨先坐进去,伸手来拉我父亲。我护住他的脑袋,以防撞到车门。他突然惊恐地看着我,问,你们要带我去哪里?陈阿姨说,我们回家,你的八哥还没喂食呢。我父亲说,八哥的肉不能吃。司机扭过头来,不耐烦地问,走不走?我们只好连推带拉把他弄上了车,并且一人抓住了一只手。

  从一院门口穿城而过就到了三院。我们在门口下了车,扶着父亲朝里走。在我们的头顶上方,二楼和三楼的窗户后面,是一双双呆滞的眼睛。我看见有人张嘴吼叫,但没有声音。这里的诊室和一院不同。我父亲被医生带进去后,铁栅栏门隔开了我们。我和陈阿姨抓住铁栏,像两个犯人。

  姓名?辛远山。年龄?嗯。出生年月?我属羊。今天是几月几日?不知道。你哪里不舒服?我害怕。怕啥?那些声音。啥声音?钟声、锣鼓声、木鱼声、念经声。这些声音怎么会害怕呢?他们要来害我。谁要来害你?他们用斧头砍我脑袋,用镰刀割我脖子。

  医生站起身,送他出来。经历了这一场拷问,他浑身颤抖。然后,医生让我进去。他建议我们先住院观察。我问医生是否确定我父亲的精神出了问题。

  “是的。”医生说,“他会狂躁,还有可能会伤人,或者伤自己。所以,他需要住进来。”

  我必须得接受这个事实。我父亲疯了。我小时候和妹妹吵架,最恶毒的话是,信不信我送你去三院?结果某天,我却要把父亲送到这里来。

  “跟那些人住在一起?”我问医生,“家属能陪着吗?”

  “不能陪,也不需要陪,”医生说,“这里的病人都这样。”

  我的眼前浮现出父亲穿着病号服,目光呆滞的样子。他那么老了,在一堆身强力壮的精神病人中间,会像一只苍老的鹅。

  “我们可以在家里治疗吗?”我又问,“天天陪着他,按时服药。”

  “这个,你们自己选择,”医生说,“我只负责建议。”

  没跟任何人商量,我做了决定:带我父亲回家。医生开的药是:氨磺必利片、氯淡平片、艾司西酞普兰片。我知道,吃了这些药,我的父亲就会成为一个靠药物来镇定的人。没有药物能驱散人内心的恐惧,只能让意识麻木。他会在药物的作用下变得安静,其实就是呆滞。可是除了服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我们坐车回家,一路沉默。他坐在我身边,头靠在我肩上,眼皮艰难地眨动,像两只濒死的飞蛾。

  表面上看,热水这些年经历了日新月异的变化。但真正了解它的人,也知道有些东西一直都在。比如教师宿舍院外的那株三角梅,依然蓬勃地开着。我曾经骑着失控的自行车钻进它的枝蔓之间。花开的时候,我妹妹每天摘一朵放在书里。小区的铁门,也还是以前的样子,生了锈,摇摇晃晃。

  回到院里,我父亲强打起精神,要独自上楼。几个退了休的老同事过来问病情,他甚至挤出了一丝笑容。陈阿姨走在前面,像个女主人似的带路,熟练地掏钥匙。八哥听到开门声叫了起来:阿尼卡,阿尼卡。我父亲突然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嘴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哞”声,浑身发抖。我和陈阿姨一人拽一只手,拖他不起。

  “跪下,”他说,“你给我跪下,求菩萨保佑。他们要害你。”

  我没动。他揪住了我的裤腿,目露凶光,仿佛要害我的人是他。陈阿姨关了门窗,拉着我父亲的手,哀求道:“你起来吧。孩子在场呢。”可我父亲双手抱头,嘴里发出的长啸足以穿透门窗。我只能依了他,陪他跪在冰冷的客厅里。如此,他果然安静了下来,乖乖服下陈阿姨送来的药。又过了一会儿,他说他们原谅我们了,让我起来。

  药物开始起效,陈阿姨让他去卧室里睡觉。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俩。她给我泡了一杯茶,然后开始给八哥喂食。我问她为啥八哥会叫阿尼卡,她说,因为自从我父亲看见那两条蛇以后,几乎每天都在念叨阿尼卡。她系着我母亲曾经用过的围裙,在客厅和厨房之间穿梭。我母亲的遗照还挂在墙壁上。家里还是我上次见到的样子,只是多了一个陈阿姨。她并没有像一些女人那样,要把这里打造成她的地方,除了卫生间里的牙刷,我没有看到更多她的东西。她不时来到我身边,断断续续地讲起我父亲半年来的情况。

  “有一段时间,我发现他老盯着一个地方,半天回不过神。”

  “他一直是这样的,”我说,“神思恍惚,几乎没有过笑容。”

  陈阿姨说她在我父亲走神的时候仔细观察过他的表情,感觉像是有针在扎他的脸。他痛得抽搐,像是魂被什么东西给牵走了,往往需要她去帮忙拽回来。她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她说既然没事,那你好好的,我要走了。她真的开始动手收拾衣服,她伤心极了,她不想跟一个心里装着事的人一起生活。于是,我父亲被逼讲了看见蛇的事。陈阿姨说,谁没见过蛇呢?我父亲说,它们不是两条普通的蛇,它们在很多年前就被我打死了。他讲完这些,终于崩溃了,说他害怕。我父亲夜不能寐,一天天憔悴下去,却不让陈阿姨告诉我们。

  “前两天,他吃饭的时候,突然瞪直眼睛,把一碗饭一口气扒进嘴里,然后开始啃碗,嚼筷子。我想,我必须得告诉你们了,否则,我担不起这责。”

  “阿姨,”我叫了她一声,“你会因此离开我爸吗?”

  “不会,”她说,“我跟辛老师在一起,图的是他心好。”

  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说我父亲心好。这个仅仅和我父亲生活过几年的女人,她在晚年遇见我的父亲,就像一个人走进一片森林遇见一棵树。却不知它经历过什么样的风雨,为什么会长成今天这个样子。当然,我也不知道。她转身进了厨房。我又开始给妹妹打电话,她没接。我发了信息,让她无论如何得回来一趟。至于朱丽,我想,先不打扰她了。我向单位请了年假,回去补假条。既然谁的父亲都会生病,那我只能面对,虽然我现在还没有想好具体要怎么办。

  我父亲醒来时,天已黑尽。他足足睡了四个小时。在这期间,我回到曾经属于我的卧室里,关上门,抽了半包香烟。发黄的老墙上,还贴着同样已经发黄的明星贴画。他们是“四大天王”和小虎队,以及关之琳和温碧霞。还有那些我无聊时写在墙上的小诗,如今看来是多么可笑。那时,我母亲和妹妹住大卧室,我父亲睡在沙发上。那时,我做梦都想离开这里,离开热水。最后如愿以偿。那时,我想如果有天结婚了,一定要找个我爱的女人,幸福地生活。最后事与愿违。

  陈阿姨照顾我父亲洗脸,给他挤牙膏。她像是他的另一半大脑,总比他先想一步。我又想起朱丽。如果我们坚持走下去,再过几十年,会怎样?当然,我只是这么一想,对于我们的未来,我已不再期待。我们经历过漫长的谈判。关于婚姻,关于爱,关于未来。我不知道人为什么要结婚。人们口口声声说的爱,是合适,是好感,还是至死方休?

  晚饭时我父亲提议我们喝点酒。我们吃惊,但又无法反对。从医院回来,我们的世界就变成了玻璃的。地板、墙壁、手机、锅碗瓢盆、嘴巴、眼睛……都需要轻拿轻放,小心翼翼。

  我们举起杯,象征性地碰了一下。陈阿姨为我们夹菜。我们轻声说话,咀嚼,甚至看向彼此的目光也是轻的。但是,我们又担心过分的安静,是否会激起不良反应。

  我说:“爸,我已经请假了。我陪你一段时间。你的问题不严重,慢慢就会好起来。”

  “我的情况自己明白,你不用安慰我。”他说,“如果你真有这份孝心,明天陪我回阿尼卡。”

  我和陈阿姨相互看看,谁也没说话。

  “如果你们不想陪,那我就自己去。”

  说完这话,他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闭上了嘴。又过了一会儿,他蜷缩到沙发上,闭上了眼睛。电视机开着,静音,变化的光影照在他脸上。我和陈阿姨不时对看,都在等对方开口。

  “好吧,”我说,“明天我陪你回阿尼卡。”

  “我也陪着去。”陈阿姨说。

  他并没有我们预想中的欣喜,但也并非置若罔闻——他的眼里,渗出了泪水。我们都看见了,但没有帮他擦拭。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从那一瞬间开始,我们谁也不想再说什么。我父亲默默起身,套上棉拖,进了卧室。

  

继续阅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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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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