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从喷头里流出来,浸泡着我的身子。卫生间变成了一个水潭,我的头发在水里荡漾。然后,水慢慢流向外面,客厅里,沙发下,再从门缝里流了出去。水在过道里慢慢铺开,变得浑浊,带着纸屑和瓜子壳,流向了下一层楼。水无孔不入,层层往下,汩汩流淌,有人惊叫,嘴里高喊,房东,房东,漏水了。过道里喧闹起来,有人打开门,伸出一颗脑袋,又默默关上了门。没他们什么事。
女房东穿着拖鞋跑下楼,开始疯狂敲门,踹门,然后反身跑回屋里拿来了钥匙。她在卫生间里发现了我。她叫了一声,后退时脑袋撞到了墙上。她爬上楼,拖鞋下水渍飞溅。然后,整栋出租屋安静下来。连过道里的声控灯也熄灭了。远远传来警报声,开门声,声控灯亮起时,三个警察和四个120的工作人员,在房东夫妇的带领下打开了我的房门。随后,蓝色警戒线拉开,房东及看热闹的人被挡在外面。
“没救了,”那个穿120工作服的胖子掰开我的眼睛,用手电筒照了照,他身边的一个警察趁机拍下了照片。他们继续查看卫生间里的情形,拍照,将我的身体抬到了担架上,并套上了一个巨大的黑布袋。
哆哆嗦嗦的房东被带到了派出所,我的身体被带到了殡仪馆。
我三哥在腊月二十五的晚上接到派出所电话。那时他刚从集市上买年货回来,边吃饭喝酒边看电视。
“老四出事了,”他接完电话后,放下手上的筷子,叹了一口气说,“死了。”
他给二哥和大哥打电话,然后又给我养父打了电话。
我的三个哥哥骑着摩托车飞奔在夜晚的阿尼卡,三束灯光前的黄土地、树木、石头、房屋、庄稼,不断闪过。最终,他们在一座院子前停了下来。那是我曾经的家,我一眼就认出来了。狗的叫声没有变。养父的声音也没有变。
“咋回事?”他说,“这么多年没消息,咋一来就是个死信?”
“警察没说太清,只让去领尸体。”我三哥说,“这马上就要过年了,我们今晚就得走。”
“我就不去了,”养父说,“他是你家的人,你们是兄弟。”
“他四岁就被抱来你家,怎么死了就成了我家的人?”我三哥说,“他既没有在我家干活,也没有养我们的父母。”
“同样,他也没有养我父母。”说话的人是杨清秀。
“你还好意思说这话?”我听不出说话的人是谁,“如果不是你,他会四处流浪?”
“要过年了,我们不想沾这些晦气,也不想跟你们吵架,人死了,就更和我们没关系了,你们自己去。”我养父的烟斗磕在地上,发出响声,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的哥哥们根本想不到,杨家是这个态度。任凭他们兄弟三人磨破了嘴皮,杨家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听你们的意思,他的死没有人有责任?”马川问。
“去了就晓得了噻。”我三哥说。
“夜深了,我们就不留你们了。”马川说,“我们村有人开面包车跑长途,需要帮你们联系吗?”
我的哥哥们只好愤怒地站起身,重重关上门,骑着摩托车去找那个开面包车的人。摩托车没有熄火,灯光照射着那辆满身泥泞的面包车。司机是个留平头的矮胖子,抽了我三哥递过去的几支烟后,大概也就弄明白情况了。
“不去,”他拼命摆着手,“快过年了,谁会给你去拉骨灰?”
“我们给你双倍的钱,”我三哥说,“你就当是帮个忙了。”
派出所里,是去处理现场的那几个警察接待了我的哥哥们。关于死因,警察说初步认定是触电身亡。也许他们还想问问该谁为我的死负责?这是我猜的——他们并没有问出口。
“你们和死者是什么关系?”警察说,“请把身份证和户口册拿出来。”
我的哥哥们呈上身份证,但没有户口册。那警察看了看,将身份证还给了他们。
“你们怎么会是他的亲属呢?连姓氏都不一样。”警察说,“我们需要看有他信息的户口册。”
他们不停地跟警察解释,说我是小时候抱养给杨家,所以姓氏不一样。又说杨家没有来人,所以没有户口册。警察并没耐心听这些,只强调自己是按规定办事。
“领尸体不是小事,请你们理解,”那警察说,“回去拿上户口册再来。另外,殡仪馆的费用房东已经付了,你们不用操心。”
年底的最后几天,艳阳高照。人们为过年而忙得透不过气来。阿尼卡和十二道岩的人都在议论我。我的死因,让他们觉得很好笑。
“他不晓得电不能碰吗?”
“听说是在外面偷东西,被打死的。”
“尸体停在殡仪馆,无法入土安葬。”
我吓了一跳,想起九奶奶的话,不敢出声。透过红布,我又看到了我的哥哥们坐在杨家的火塘边。
“这事,说破天也不行,我们是不会管他的,”养父说,“你们别忘记,他曾经逼我下跪。”
“他可是在你家生活了十几年的人。”我三哥说。
“对,我应该跟他算算这些年的饭食钱的,但是,人已经死了,我就不追究了。”养父的眼睛盯着电视机,漫不经心地说,“如果你们要户口册,我可以借,这已是仁至义尽。”
“警察不光是要户口册,还要户主去,”我三哥说,“难道你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连这点情分也没有?”
这话彻底惹怒了我的养父,他索性站起身走出去了。留下马川和杨清秀陪着,也就是要说事还是要赶人走。
“你们去派出所问问吧,”马川说,“或许他们能开个证明啥的。”
我们的哥哥们去到镇上,派出所的值班警察让他们过了春节,正月初七再来。
然后,我的眼前一片白茫茫。定睛一看,那不是阿尼卡或十二道岩,而是猛犸镇。我放下了手里的筛子。
“难道?”
“是的。”九奶奶说,“你需要有人指给你一条路,而不是四处游荡。”
“像我爷爷那样的人?”
“阿尼卡和十二道岩,已经没有那样的人了,随便吧,只要能让你入土为安,都比这样要好。”
死像一场梦。死了,就像一只风筝,飘飘忽忽,却又不是完全失控。死了,就像一块激流中的木头,有时沉入黑暗的水底,有时能见一丝水面的光亮。
“我想,他们不会让我一直在殡仪馆的。”我说。
“当有人叫你回去,你就会知道路了。”九奶奶说,“现在,你只能等着。”
我趴在地上,感觉自己的身体薄如蝉翼,需要紧贴地面才能不被风吹走。而风一直在九奶奶的屋里穿梭,风口处发出啸叫。如果我在这时候走出去,完全有可能会被风卷走。隔着被积雪封起来的门,我听到猛犸镇居民发出阵阵哀号。
“真的没有人可以给喝一碗水吗?”我问九奶奶。
“不是所有人都会遇见那个给水喝的人,”她说,“你别想这事了,等着他们叫你回去吧。”
“那你呢?怎么办?”我问。
“这是我该来的地方,我等着风将我的骨头吹散。”她说。
这时,我听到有人在叫我。那声音远远地传来,却像一支箭一样地穿过风,进入了我的耳朵里。我从地上爬起来,我的双腿就快支撑不住我的身体。
“他们叫我了。”我说。
“去吧,”她说,“不要回头看。”
我朝着风口走去,疾风将我的名字不断地送到耳畔。我应了一声。我听见锣鼓声,念诵声,还有马儿打响鼻的声音。我的“白鹤”,它站在门口等我。
天门开,地门开
千里童子送魂来
风不阻,雨无拦
当方土地,游路将军
速速护送新故亡人
居木小毛亡魂返回阿尼卡由此送归该去之地
那声音每叫一次我的名字,我就应一声。我终于叫回了居木小毛。“白鹤”驮着我飞奔,我闭上眼睛,看见了阿尼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