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中祈风,在风中跳舞。他们穿着红色的长衫,在风雪中旋转着,像一朵朵被流水裹挟着的红花。我数了一下,一共有27个,再加上正在走向他们的九奶奶,28个。雪花被长衫卷着飞舞,一颗猪头在祭台上龇牙咧嘴。我站在离祭台一丈远的地方,看九奶奶走向祭台,看他们的头发在风中飞扬。
风啊,你是天神的儿子
风啊,你是万物的儿子
你无影无形,你无处不在
你无色无味,你无所不能
你比天使的心柔软,你比魔鬼的心坚硬风啊,饶了我,饶了我
……
九奶奶嘴里念着祷词,手执燃烧的香,在猪头上绕圈。眼前的28个人,他们根据九奶奶手上的香的方向和速度在雪地里转圈,当他们快速转动时,像二十几个红色的陀螺;当他们慢下来时,像是二十几个影子在梦游。
饶了我啊,饶了我
我的罪过大于拉巴山,我的仇恨深过老君滩
众人齐声高呼。那声音里的悔意,魔鬼听了也要为之动容。雪落在我身边,我忘了掸去,不由自主地加入到了他们的行列。后来,我们跪了下去,额头贴着雪地,声音听起来像是来自地狱。
我杀了来历不明的远路人
我鞭打春季怀孕的母牛
我烧了神殿,让菩萨无家可归
我爬上了淫荡男子的床,让女人和孩子蒙羞风啊,饶了我
求你吹开压在我房上的雪
求你让青草发芽,让雪融化
让我们回到洛古拉达
回到祖先的身边
风小了,九奶奶停止诵念。她盘腿坐在雪地上,等待着四周的声音渐渐平息。只有雪扑簌簌下着,一点点堆积在他们的身上。继续下去,他们就会变成雪人。有一个声音怯生生地提醒:“九奶奶……”
九奶奶仍然盘腿坐着,声音像冰一样刺骨:
“说说你们和居木魔帕的事吧,当着他后人的面,你们悔罪吧。”
我走得离九奶奶更近了一点,看到那些跪着的人里,有一个人直起了腰。是那个空烟斗老人。他摇晃着朝我走来,先是深鞠一躬,然后,身子一缩,跪了下去。我吓得往后一退,躲在了九奶奶背后。
“别怕,”她说,“你上前来听罪,是在帮他。”
那跪下去的老人,缩成一团,像只苍老的乌龟。我正好奇他会说些什么,一阵狂风卷起雪粒,吼叫着,扑了过来。他紧闭着嘴,等风过去,顿了顿,说,“我和他,是结拜兄弟。”
“带头上山砍刺木棍的人是你吧?”
“是我。”
“第一个动手的人是你吧?”
“是我。”
“当然是你,我们都知道,”九奶奶说,“别以为时间长了,大家会忘记,其实这些事从来都没有过去。”
“我晓得,”跪着的人说,“只是我一直张不开嘴跟他认错,在心里憋了几十年。”
“说出来吧,说出来就是扔掉装在心里的石头。”
“我被魔鬼蛊惑了,心里装的不是石头,是刀子和毒液。”跪着的人哭出了声,那声音需要泪水绊着才能有一丝潮润的气息,“其实,老天爷,我也是受害人啊。”
“哪个不是受害人呢?”一直跪在人群中的阿桂站了起来,“我也拿布鞋扇过他的脸,朝他脸上吐唾沫。但我是被逼的。到后来我才晓得,我吐出去的唾沫,最后都落在了自己脸上。”
“我承认,”人群中走出来一个高个子男人,瘦得只有骨架,他不停地在风中吸着鼻涕说,“到了猛犸镇我才知道,世间没有秘密,人们却自以为有不透风的墙。蠢啊,我这把老骨头就快散架了。如今我在猛犸镇,他在洛古拉达,他能听见吗?”
“你喝了那么多年雪水,还是没有明白,这些话,不是说给别人听的。”九奶奶说,“你的房子快被雪压塌了,如果不想被风吹散骨头,你还是要诚实一点。”
那个高个子摇晃了几下,趴在地上,也不知他是已经没了站着的力气,还是以此来证明自己的虔诚。他的声音在雪天显得空荡荡的,话一出口就被风吹走,我需要集中注意力才能听清。那些不说话的人,依旧将额头埋在雪地里,一个个静默如石。
“当年害过居木魔帕的人,都在猛犸镇,没有一个能够抵达虫圆,更别说洛古拉达。”九奶奶说,“除了那些被风吹散了骨头的,被雪水融化的,消失了的,今天都在这里。还有谁要说吗?”
“经书是被我扔进火里的。”
“我曾经提议将居木家的土地分掉,再将人赶出阿尼卡,因为我们不再需要魔帕了。但这事被人阻止了。阻止的理由是,就要让他留在这里,生不如死。”
他们说的这些,并不能让我心里产生恨意,而只有同情和恐惧。这些我闻所未闻的事,仿佛是阿尼卡埋在地下的那一面。能怎样呢?我想。最后,我们都要死去,这是最大的公正。
没有人再谈对我爷爷的伤害了。也不知是谁带的头,他们开始吃地上的雪。有的迫不及待地直接抓了塞进嘴里,有的将雪揉成各种食物的形状再吃下去。大雪漫天下着,他们旁若无人地吃着,发出嘁嘁喳喳的声音。猪头放在祭台上,裹着一层厚厚的冰。
“你是不是想问,我们为什么不吃猪头?”九奶奶问我,还不等我回答,她又说,“这猪头,是用来祭祀的,我们是不配享用它。”
他们吃了雪后,和没吃一样,还是一副萎靡干枯的样子,嘴唇开裂,头发不时脱落,骨头发出响声。阿桂朝我走来,她递给我一只用雪捏成的小兔子,说,请你吃只兔子吧。我说我要喝水。我的胃里有一把火,需要一碗水浇灭它。
我将额头贴在雪地上,寒意从头上进入我的身体,冲撞着胃里的灼热。如果我的身体是天空,此时便是雷鸣电闪。
这时,我听见九奶奶说,“你们都回去吧,别想着离开猛犸镇,这是你们应该承受的。至于这个孩子,我带走了,他能去到哪里,是他的事。”
夜晚的猛犸镇,因为堆满了积雪而能够看见前方的路。但我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九奶奶在前面带路,她走得非常轻盈,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你也要我离开这里,对吗?”我问她,“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以前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
她沉默着,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话。她疾行着,像一团滚动的火。我们把其他人丢在了祈风的地方,风将他们绝望的惨叫声送到我的耳朵里。她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朝我低吼了一句:别回头看他们。我打了个寒战,颈椎在抖动时发出了响声。那些略高于雪面的,隆起的雪堆里,是他们的家。入口被积雪覆盖,他们回家必须得扒开积雪,像条狗似的爬进去。
九奶奶抖了抖身上的雪,红色的嫁衣在烛光下显得尤其鲜艳。她走到屋子的一角,拿出一个筛子,铺上了一块红布。
“你迎着门外,朝红布里看过去,”她将筛子递给我,“无论看到什么,你都不能出声。否则,像牛那么大的乌鸦会把你叼走,它们会啄瞎你的眼睛,挑断你的脚筋,让你像蛇一样肚子着地爬行。”
我点点头,将头凑向那蒙了红布的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