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连续下了一个月。土地松开了树根,树木倒成一片。飞禽无处藏身,在天空乱飞,累了,跌落在泥泞里。獐子、麂子、野猪和狼,在雨天昂头向天,发出凄厉的叫声,而这声音很快被雨声覆盖了。连山洞也被浇湿了,野兽们集体走向村庄,站在人们的屋檐下瑟瑟发抖。有人冒雨去捡野鸡、麻雀、斑鸠和乌鸦,发现虫子们已经变成了浮尸,漂荡在水面上。人们发出呼喊,“老天,你要收人了吗?”
阿尼卡响起了枪声。人们持枪围住野兽,从不同的方向朝它们开枪。野兽们流着眼泪,应声而倒,鲜血染红了雨水。连续几天,阿尼卡飘着肉香,飞禽走兽的骨头被人从嘴里吐出,倒在门外,又迅速被积水卷走。力气在人们的身上恢复,他们又想起那件已经停止很久的事情。
那年我二十岁。七十年了。下雨之前,阿尼卡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村庄热得一把火就能点着。一夜之间,你爷爷就成了大家的敌人。他们说他胡说八道。他们上山砍来带刺的木棍,用火燎后,让它更绵,然后用来抽你爷爷。阿尼卡最好的魔帕啊,据说回去以后从身体里挑出了一酒杯刺。后来就下雨了,瓢泼大雨下了十天,庄稼呛得软绵绵地躺在地里,死了。没有了庄稼,就坐吃山空。人要节约粮食,不能让太多的活动来消耗体力。那时候,人们想要是能够冬眠该多好,睡一觉起来,春天就来了。可是,雨一直下,吵得人睡不着,愁得人睡不着。人们躲在家里,烧香烧纸,祈求上天宽恕,忏悔他们一生的恶。你没有见过那样的场面,雷声、闪电、雨声、祈祷声,混合在一起,似乎要吞没掉这个叫阿尼卡的地方。三个壮汉想去外面看看,是不是整个世界都这样?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你爷爷一直独坐家里。他从十二岁开始学念经,二十岁已经能够独立完成祈雨、祈丰收和指路。自从被人用带刺的木棍打伤后,他将自己关在屋里,念着谁也听不懂的祷词。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魔帕在阿尼卡像神一样尊贵。然而,现在他们将他打倒在地,用脚踩头,撒尿淋他。那时我在人群中,看人打他一下,就落一滴泪。如果不是我哥哥死死抓住我的手,我会冲过去,替他挡住那些疯狂落下的棍子。他始终一声不吭,那些棍子像是打在了装满东西的袋子上。他希望我离开,不忍心让我看到这一幕。只有我哥哥知道,那时我们已经暗地里相爱了两年。如果没有后来的事,那年冬天他会向我提亲。
人们在一夜之间全变了。他们发了疯似的捣毁那些旧东西。魔帕这个古老的职业,当然也算旧东西,虽然他当年才二十岁。在他养伤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件事,老魔帕,也就是你的老祖,死了。老魔帕当然也是旧东西。死了,倒省了别人动手。我哥哥告诉我老魔帕的死,但不让我去看,因为没人参加。后来你爷爷告诉我,是他为自己的父亲指的路,并且亲自动手埋了他。
下雨的时候,我去看他,站在他面前,不敢说话。他像是根本没有看见我一样,继续念诵。前不久还受人尊重的人,转眼就瘦了一圈,头发直立,嘴上起泡,目光发直。后来我问过他,当时念的是什么?他说,饶恕,求上天饶了阿尼卡人。他在我转身要走的时候,最后一次拉了我的手。
“这是我的命,你离我远点。”他说。
我蹚水回家,看见蟑螂、老鼠、屎壳郎的尸体在积水里打转,我可怜它们,更可怜阿尼卡的这些人。对于那场雨,我是矛盾的,我知道一旦雨停下,人们还是不会放过他。尽管当暴雨侵袭的时候,他们发出忏悔,而一旦嘴里嚼着野兽的肉,力气在他们身上恢复的时候,他们转眼便忘记了忏悔,更何况雨在某天明显地小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那么明亮的太阳。就像那些雨水全部浇灌在了太阳上一样,将它打磨得锃亮。人们推开门,又迅速关上,他们受不了那么明亮的太阳光,像箭一样。有人欢天喜地冲出去,结果眼睛瞎了。一双双半睁着的眼睛,紧贴在门缝后面,恶臭味扑鼻而至,有人开始呕吐起来。被雨水浸泡久了,太阳一出来,风一吹,阿尼卡就变成了一个无法命名的恶臭之地。可是,恶臭是微不足道的,他们已经憋得太久。待眼睛能够适应太阳光,人们冲出屋外,在热乎乎的泥泞里狂奔,嘴里发出随心所欲的怪叫——啊啊,哎呀,哈哈,天哪,天晴了,好臭啊,好香呀……
你的爷爷,他依然还是坐在家里。
后来,他告诉我,即使他坐在家里,也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我不信。我问他既然知道别人会怎么对他,为什么不逃走?他没有回答。
如果他真的知道外面的事,他一定听到了脚步声。那些踩着松软泥土而来的脚步,沉重软绵,但异常坚定。人们撞开大门,翻箱倒柜。他们目标明确,是奔着经书而来。经书也是旧东西,需要被毁掉。那些写在羊皮上的经文,被点燃时散发出久远的糊味,膻味已无。每一个文字,都是一个不安的冤魂,它们跳着舞,腾空而起。
他们让他放下经书,去做一名骟匠。阿尼卡有史以来最胆小的骟匠,比那些即将被骟的畜生还要抖得厉害。但是,人们觉得这事很有趣。每当他们听见丁骟匠敲出的小锣声,便像过年一样高兴。他们乐意帮他将一头小牛或一头猪崽绑好,放倒在地上,只等他抖抖索索地掏出骟刀,半天下不了手。
“我是魔帕啊,”他说,“造孽。”
“又不是让你骟人,畜生而已,”人们说,“快动手,怕个。”
这些,我是听人说的。一个女人,是不会出现在骟牲口的场合,更何况,我不忍心看他那样狼狈。他像一只戴了铃铛的牛,小锣声总是比人先到。在一个刚下过雨的黄昏,我在路上堵住了他。我故意躲在山路转弯的地方,让他来不及跑掉。
“你打算一直躲着我?”我问他。
“天快黑了,让人看见不好。”他说。
“天黑了,别人就看不见了。”
他的身上有股腥味,像血,又像别的东西。他不敢看我,而我很想看他的样子。你没见过他年轻时的样子,很好看,大眼睛,高鼻梁,如果是一只羊,那就是走在最前面的那种。可是,那天,他低着头,像一头被骟了的牲口。
“我们咋个办?”我问他。
“我是一个骟匠,”他说,“那些畜牲可怜,我比它们更可怜。”
“不管刮风下雪,腊月初八请媒来。”我说。
天真的黑了下来,站在我面前的他,变成了一个黑影。我只能凭耳朵听他的反应,但我只听到他喉咙里发出几声咕嘟,然后突然敲响了手里的小锣。那小锣声在夜晚炸开,吓飞了树上的几只鸟,也吓得我往后退了一步。他趁机逃跑了。然后,我听到他光脚踩在泥泞里,稀泥箭一样从他的脚趾间飙出去。小锣声阵阵。
腊月初八,真的下了雪。没有人来敲我家门。两只麻雀在屋顶上欢快地跳跃,飞来飞去,最后一去不回。我能怎样?我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做饭、洗衣,下地干活。
先不说了,他们要开始祈风了。我们去看看,让你知道什么叫煎熬。
我怎能不懂什么是煎熬?世界就是一口大油锅。不管是阿尼卡,还是十二道岩,还是我后来生活的夏城,我都在焦灼地等待。等我的父亲来看我;等养父放松警惕,逃跑;等那些追逃的人快点过去;等一个可以吃住的地方收留我;等着忘记杨清秀;等一个女人爱上我;等着在夏城落地生根……等待就是煎熬。
一个漂在城里的外地人,就像一个游魂。特别是当我蜷缩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里,靠着收音机里一个女人的声音打发时间时,我更觉得这个城市里鬼影幢幢。我像一只靠腐食生活的鱼。这种状态,死不了,但也活不好。哪里的活最重,最脏,最累,哪里就需要像我这样的人。
我常在有空的时候一个人爬上西山,站在山顶看夏城,在那些密集的火柴盒子中,仔细辨认哪一栋是我清洗过的楼,或者哪里我曾去给人送过货。我穿梭于这个城市,用脚步丈量它的距离。我坐在马路边看来往的人群,想象自己和他们的关系,衣着豪华的男子,是未来的我;年轻漂亮的女人,是我的妻子。当然,是情人也可以。
幻想为我注入了兴奋剂,甚至让我忘记了自己是血肉之躯。我的双脚就是轮子,双手是桨或钳子,双腿是支架,心脏是马达。我奔跑着,风舔我的脸;我大口呼吸,握紧拳头;我像一只蜗牛,努力向前爬,累了就缩回自己的小屋里,听那个电台女主播说话。
我在一个叫七甲的城中村住了三年。如你们所想象的,臭烘烘的密集的阴冷潮湿的楼房。房东是农民,土地被征收了,靠房租生活。男房东每天坐在树荫下跟人下象棋,为一步棋而后悔得捶胸顿足;他的胖媳妇每天穿着拖鞋和睡裤去打麻将,输了就跟他吵架。
那晚我在洗澡时,也听到了他们吵架的声音。隔着楼板,他们在我头顶上跺脚,甚至是摔碎了某种玻璃器皿,我不确定是什么。我想过一会儿亲自去敲开门看看,顺便把欠下的房租交了。其实对我们这些外地人,房东夫妻还是仁慈的。房租上个月到期,但我当时还没有结算工钱,就欠着。我已经在这个工地上干了整整一年,终于拿到了一万块工钱。
眼下已经是年底,外地人开始慌乱起来,如同暴雨前的蚂蚁。而我呢,害怕这样的时刻。我在洗澡的时候,又想起了朱喜。下午,我给她汇了五千块钱。如果一切顺利,我会在明天晚上见到她。我看过她的照片,很朴实的一个女人,像过日子的。只是拖着两个孩子,负担重了点。但是,如果能够娶到她,如果她愿意再跟我生个孩子,那就真是太好了。这事我不急,等见面的时候,把她哄好了,再跟她商量。
卫生间里只够一个人容身,洗澡时太拥挤了。热水突然没了。这该死的热水器,不知是哪年装上去的,都生锈了。冷水浇下来,我燥热的身体骤然紧缩,我从喷头下跳开,脚下一滑,摔倒了。我的头砸在地板上,发出空响,那种感觉像一个空坛子掉在地上,瞬间碎片纷飞。待那些碎片重新拼贴好,我从地上爬了起来。冷水还在哗哗流着,溅得满地都是。我扶着墙,朝电源插头那里走去——它从插孔里脱出来了。当我将插头重新插进插孔,它紧紧吸住了我。像是被千年寒冰瞬间冻住,像是万箭穿身而过,像融合,像凝固……
然后,我变得轻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