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阿隆索告别了学校。没有人在上学路上跟我说话,没有人为我抵挡沿途的恶狗,没有人为我打退那些欺负我的人。如今的每天早晨,阿隆索看着我背上书包出门时,面无表情。我不知他内心的想法。他变成了一个年轻的农民,负责放牛和马。他赶着牛,牵着马,加入到浩浩荡荡的牛群羊群里,他身披披毡,腰间挎一个军用水壶,里面装着清凉的水。
那时的阿尼卡,牛羊是人们最重要的财富。几乎每家都有一个人负责放牧。这样的活,一般由老人,待嫁的女子或辍学的孩子来干。山间除了有树木,还能随时看见牛羊马骡的身影。放牧者聚在一起,老人们喜欢讲古,尽管他们的故事总是那么几个;姑娘们飞针走线,鞋垫上的花样百出,仿佛她们内心有座花园。而像阿隆索这般大的放牛娃,他们本身就是一匹匹未加驯化的野马,爬树,攀岩,掏蜂窝,捕蛇,网兔子,一刻不停。只有阿隆索例外,他紧跟着牛马,寸步不离。他又成了别人的欺负对象。某天他回来哇哇吐,吐出了三只黑色小蝌蚪。但他死也不说是怎么回事。某天他的耳垂裂开,流着血,问是谁干的,他同样不说。后来,阿隆索彻底远离了那些放牧者。反正莽莽群山,他总能找到草场,喂饱牛马。
阿隆索每天夜里都会出去。他通常和衣而卧,听到我假装发出的鼾声,便提鞋在手,赤脚而出。我若干次想象过他的藏身地。想象他蹲在某个树杈上,像只黑熊。想象他藏在树洞里,一个人自言自语。想象他伏在冰凉的枯草丛中,像只母鸡在孵化,然后咯咯咯乱叫一气。我不止一次想过他在没人的地方说话,不然,一个人的心里怎么能憋住那么多话?比如说我,以前不爱说话,但当阿隆索沉默以后,似乎属于他的话语都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我变成了一个滔滔不绝的人。我的父母将这看作是上天的另一种补偿,他们欣喜地看着我口若悬河,尽管很多时候我讲的都是废话。我不光话突然多了起来,而且心里的想法也多了起来。
我准备跟踪阿隆索。可他自从在夜里外出时开始,后脑勺上像是长了眼睛。我第一次跟踪他,刚走到院子里,便被他发现了。他站在院门外,并不回头,我只能悄悄潜回床上。等他夜游回来,我拉亮了电灯。
“哥,你去了哪里?”我问完才想起,他沉默已久。他看了我一眼,脱衣上床,钻进被窝里。
“你可以不说,但我想跟你出去看看。”我又说。
他丢给我一个蜷曲的背影,再无声息。一个拒绝说话的人,他的内心就是深海。关了灯,黑夜如潮,仿佛有浪花拍岸,像是沉默的永不知倦的钟摆。我之所以记得这个夜晚,是因为我和阿隆索之间捅破了那层守护秘密的窗户纸。
此后的夜里,当我父母睡下后,他当着我的面就出去了。但是,他并不允许我跟着他。我次次学着他的样子,提了鞋子,踮着脚跟着他往外走,但一次次被他甩在了茫茫黑夜中。这让我觉得,他已经练就了夜里行路的本领。无数个夜晚,我们俩像两只潜藏着的猫和老鼠,好奇地猜测着对方的举动。我们的父母似乎不知道这一切。他们已将无能为力的事交给了看不见的神明,并坦然接受了命运所赐予的一切。
“至少阿隆索还活着”,这话确实是效果良好的安慰剂。我们一遍遍这么说,也这么想。这是事实。他不光活着,还能吃能睡能干活,甚至还无师自通地当起了篾匠。起初是一只撮箕坏了,让他用篾片修补,然后他看了看旧的编织规律干脆重新编了只新的。我父母看着还行,便心生欢喜,认为这不失为一项可以混饭吃的技能。那时在我们乡村,也确实有很多这样卑微的匠人,他们走村串户,技艺粗糙,但能勉强换得温饱。
家里的撮箕、筲箕、簸箕和筛子很快换成了新的。我的父母将这个消息传播到了村里,并未收到很好的效果。毕竟在阿尼卡,会竹编的人至少有十个。但是,当阿隆索用篾片编出了马牛羊时,我的父母喜出望外了。我们砍下一棵棵竹子,剔开,取下长长的篾簧,交到阿隆索手里,看着他变幻出奔跑中的竹马,奋力向前的斗牛,以及低头吃草的羊。在事实面前,我们打消了所有的疑虑。我的哥哥阿隆索,用竹子构建着他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就是上帝。某天,他也像上帝一样用竹子编了一个人。男人。
“你看他编得像谁?”我父亲问母亲。
“像他自己。”
“闭着嘴的他,”我父亲说,“看来他真的不会再张嘴了。”
阿隆索编下振翅欲飞的雄鹰,骨瘦如柴的狼,满脸贪婪的狐狸,让阿尼卡人大吃一惊。更绝的是,他手执两条细如发丝的篾簧,将手藏在身后,过了一会儿,扔下一对竹蟋蟀。
没过多久,阿隆索的兴趣转移到了木头上。从此,我家里响起了锯子、刨子和凿子的声音。他做出的凳子、桌子、箱子、柜子和床,让那些乡村木匠自愧弗如。他们本想来挑刺,结果却无不心悦诚服。
“祖师爷赏饭了。”木匠们说。
我的父亲嘿嘿笑着,倒酒,发烟,留木匠们吃饭,其实只是为了听别人说更多好听的话。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阿隆索对眼前的热闹视若无睹,完全沉浸在木头之中。当他将家具全换了一遍后,在木板上刻下了自己,一模一样。为了向人展示他的天赋,我父亲让他在大门的左边刻下秦叔宝,右边刻下尉迟敬德。自此,木刻取代了年画。
我的哥哥阿隆索,变成了一个疯狂的魔术师。整个阿尼卡都在奔走相传着他的心灵手巧、有如神助。越来越多的人围聚在我家,看他如何赋予竹子和木头生命。他沉默着,仿佛在一个我们不知道的世界里,有人正在对他进行口传心授。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他玩腻了木头,开始对石头下手。于是,我家院子里,终日锤子叮当响,碎石飞溅。石狼、石狐狸、石虎、石狮子,站在他身后,活灵活现。所以,当阿隆索用泥巴捏出十二个神态各异的紧闭着嘴的自己时,我们一点都不吃惊了。
冬天下了一场雪。人们足不出户,围着火塘喝酒聊天打发时间。阿隆索依旧每晚外出,我在他走后半个小时出门,沿着雪地上的足迹,一路跟到了狮子崖。这时,我听见不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但眼下是冬天,这种鸟早已销声匿迹。难道这种鸟其实从未离开,只是藏进了深山?我循着鸟声向前走去,看见了阿隆索。他坐在狮子崖最前方的那块巨石上,群鸟的鸣叫,正是发自他的嘴里。他显然已经发现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嘴里的声音已经变成了乌鸦叫。一只乌鸦,叫声凄厉,撕心裂肺。
“哥,你啥时候学会的鸟叫?”
他的嘴里发出知了声。那声音像一道道箭镞,穿过我的耳膜。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一定会认为这声音来自一只肥硕的蝉。阿隆索将腿伸到巨石下,晃悠着,旁若无人地学着各种鸟叫。阿隆索嘴里的鸟声混淆了季节,他的身体里有一片欢腾的森林。仿佛这风雪已经不在,眼前只有明媚的春天。我听见山林里的野鸡叫了起来,接着是喜鹊和乌鸦,还有猫头鹰,它们叫着,在这个雪天的夜里,呼朋引伴。这时,阿隆索故意停了下来,我明白他的意思——这不关我的事,是它们自己在叫。当林中百鸟争鸣时,阿隆索站起身,拍拍被风卷到身上的雪,走了。
此后,他从未间断过夜里外出。但我知道只是在山上变鸟叫时,便没有了跟踪的兴趣。对我来说,温暖的被窝比鸟兽更有吸引力。倒是他在石头、木头、泥巴和竹子上的天赋,令我矛盾重重。我们的父亲甚至要求我去帮他打下手,学得一二,也好有个糊口的本领。
这相当于是拜阿隆索为师,我简直反感透顶。更让我恼火的是,面对那些木头和泥土,我比它们还笨。于是有一天,我扔下錾子和锤子,摊开满是血泡的手,朝我父亲吼了起来:我要好好上学,离开这个鬼地方。
“要么跟你哥学,要么跟学校里的老师学,你自己选择。”
我从三年级开始变成一个喜欢读书的人。这不是突然开悟,而是不想变成阿隆索的徒弟。多年以后我知道,那是因为他的匠人天赋让我自卑了。我只能反其道而行之。他沉默,那我就拼命说话。我为什么要沉默呢?我想,沉默是胆小鬼。我长着一张嘴,不说话,难道光用来吃饭吗?
于是,每天清晨,在我家的院子里,阿隆索沉默着敲响锤子錾子和凿子,而我打开课本,打开嘴巴,得意洋洋地朗读课文。我并不喜欢那些课文,但是,我朗读时需要文字。我如饥似渴地发声,对着空气,树木,野草,小河,同学,家畜……我给他们背诵古诗,告诉他们做人的道理,给他们讲故事,甚至给他们唱歌。但我很快发现,我的课本已经不能满足我的表达欲。
我开始四处搜寻旧报纸和课外书籍。在那些泛黄的报纸上,我读到过很多好笑的事。我将这些好笑的新闻读给别人听,别人也跟着笑。他们说,那是过去的事情了。我问,你们相信吗?他们说,大家都相信嘛。时间久了,我已能丢开报纸向人背诵新闻和简讯。在学校里,我站在台上,想象自己是广播里的播音员,向台下虚构的听众播送新闻或旧闻。刚开始时,他们嘻嘻哈哈围着我,像看一只笼子里的猴。时间长了,他们已经将我当成了疯子,不再搭理。那也无所谓,我自己播送给自己听。
那时候我家大门背后的墙上躲着一只广播。一年中的很多时候,它是沉默的,但它一旦响起来,就意味着要开群众大会了。但是某个黄昏,它突然唱了起来,不是之前那种乡村广播员喂喂噗噗的声音,而是另一个男子的声音。他在广播里讲到了一个名字:秦琼。这种叫评书的东西,完全将我们迷住了。他开讲的时候,就连阿隆索也侧耳倾听,那是在他沉默之后,我第一次发现他对某种声音信息表示出兴趣。
那个新来的广播员是个战斗英雄,曾经有一个愿意为他怀孕并背叛所有家人的女朋友。但后来他们没有结婚。这是我听别人说的。当我凭着记忆,学着单田芳的声音在学校里开讲《瓦岗英雄》的时候,同学们又围了过来。他们笑着,甚至给我鼓掌。某天,那个丢了一只眼睛的广播员出现在了我们学校,他给了我一本《隋唐演义》。
而其实比评书更好玩的,是相声。但没有相关的书,我只能凭记忆说,效果比我听的时候要差得多。至于唱歌,则是最没有吸引力的。我唱得不好,而且我会唱的他们也会。所以,我只能唱给不会唱歌的花草虫鱼听。我固执地以为,它们听了我的歌声后会变得快乐。毕竟,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用歌声表达自己情感的,估计也只有人类了。部分人类。像阿隆索这样的人除外。
那时我执著于对这个世界发出声音,学习并没啥长进。但这丝毫不重要,因为我无论身处何方,都不会像阿隆索一样,做一个沉默者。是的,我必须得承认,从内心里,我刻意和阿隆索拉开了距离,虽然他是我哥哥。导致这种局面的,其实是父母的态度。不公平。我深深感受到了的倾斜。阿隆索还未沉默之前,他们对他寄予所有希望;阿隆索沉默了,他们曾对我有过短暂的改观。如今,他们似乎又对阿隆索燃起了希望,因为我们家突然热闹起来了。
人们从围观到信任大概经过了一年。那时阿隆索将十二个月分成三份,一四七月是篾匠,二五八月是木匠,三六九月是石匠。那时我家的院子里,堆满了阿隆索的各种作品,简直成了一个手工制品展览馆。但阿隆索还在不停地干活。如此,我们都有理由相信,如果给他足够长的时间,他能够创造出整个世界。
忘记最先来请阿隆索制作家具和农具的人是谁了,拿来的酬劳是烟和酒。都不算是好东西,但也绝不差。我父母自然是高高兴兴地收下了东西。他们知道,终于有人请阿隆索了,这是个良好的开端。
“有人请的匠人才是真正的匠人啊,”我父亲说,“没人请,自己闷着头在家里做,那是神经病。”
很快,阿隆索就变成了一个大忙人。但是再忙,他每天都要赶回家里,每个夜晚,雷打不动地外出。如果雇主家住得远,估摸着赶不回来的话,他就拒绝。被拒绝的人只能退而求其次,买走他之前打造出来的那些东西。院子越来越空,但屋里越来越挤了。香烟、酒、鸡蛋、面条、粮食,甚至治疗跌打损伤的草药,堆满了屋里。我那精明的父亲,面对这些东西,流露出了一丝不满。他专门腾出一间屋子,让阿隆索做了木货架,摆上这些东西,开了阿尼卡的第一家商店。下次再有人拿东西来请阿隆索时,他干脆告诉别人,家里东西太多了,堆不下,还是给钱比较方便。
我父亲说得底气十足。阿尼卡的竹子和树木正在成片倒下,山林里响着砍伐声;石头从地里被刨出,突兀地立在地上,等着阿隆索去雕琢。大家都说,照这样下去,阿隆索的活十年都干不完。我们的父母整天乐呵呵的,一边抱怨家里东西太多太乱啦,一边催促阿隆索干活的动作应该再麻利一点。当然,阿隆索对他们的催促根本就当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