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崇明默不作声,只垂下头看着手上那白黄相错的橙肉。
断龙堂后山上发生的事情仍历历在目,他中毒后不仅功力大增还狂性大发,数掌击于黑衣人身上,似要将其震成粉末才肯罢手。
以往遇人挑衅,莫崇明都是点到为止,就算察觉杀意也会给那人一个痛快,但当时的他像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心中只有浩荡仇恨,恨不能将视线范围内的所有生物虐杀至死。
回想起这段记忆,莫崇明才深切地体会到自己中的毒有多可怕。
原来人真的会变得没有人样。
此次毒发凶险异常,如果不是盛晚萤将他打晕,他指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
熬过了这次,还有下次,下下次,解不了毒,总有一天他会变成自己都认不出的怒兽,也许还会用他新长出来的利爪伤到待在他身边的盛晚萤。
这样的结果,莫崇明无法接受,与其让他被磨损心智成为一个废人,他宁愿直接走向死亡。
莫崇明的一半面庞笼在帐纱下,模糊得让人看不清,露出的清朗眉目像是被雨水打湿,蒙上了淡淡的惨淡愁意。
只消一眼,盛晚萤就大概明白了莫崇明心中所想。
她气得想破口大骂,将他从怯懦中骂醒,告诉他半途而废是最难堪的结果,可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
莫崇明会生出这样消极的想法,定然是遭受了难以忍耐的痛苦,她虽然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但终究无法做到完全的感同身受,既不能感同深受,那她又有什么立场去指责他呢。
问题抛出去没有得到莫崇明的回答,盛晚萤也沉默了下来,她沉闷地呼出了一口气,心脏又闷又胀,快要从胸膛里凸出来。
盛晚萤双手攥成拳头,垂在腿上,像是两块沉重的石头,将身子也拉了下来,她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莫崇明手上拿着剥了皮的橘子,却迟迟没有下口,他抬眼偷觑,看见盛晚萤脸色难看,心里也不好受。
屋内安静了好久。
过了一会儿,盛晚萤从床边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拿起叉杆将窗户支了起来。
没了隔绝在中间的窗纱,外面的雨声变得异常清晰,滴答滴答,仿佛珍珠掉落到玉盘里,窗框外,斜细的雨丝下,中间没有丝毫空隙,化成一面透明的帘幕。
透过帘幕,不同人看到的景象也不同,有人看到的是地上一圈圈散开的涟漪,有人看到的留在叶片上的莹润水珠,而莫崇明看到的只有天上黑沉沉的乌云。
盛晚萤回头望向莫崇明,启唇发问:“你是不是觉得这场雨会持续多久?”
话题突然转换,莫崇明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认真地思考了一番,回答了盛晚萤的问题。
“乌云浓如泼墨,雨丝绵绵不绝,看起来像是还能下很久,不过雷雨通常不会超过半天,估计再下一会儿就停了。”
“是啊,别看现在天上满是阴云,不见一丝天光,但云总会散,雨总会停,只要有耐心,总会等到雨过天晴的时候。”盛晚萤语气淡淡,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别有深意。
莫崇明默默咀嚼着她说的话,眸中意味不明。
他真的能等到属于他的晴天吗?
见莫崇明有所动摇,盛晚萤又回到床前,握住了莫崇明的双手。
“莫崇明,你现在身处黑空之下,看不清前路、想要止步不前,我可以理解,但你必须要知道,眼前的黑暗将会消散,只要我们能抓住那一缕漏出的微光。”
她的双手覆于莫崇明手上,将他手中的橘子也拢了进去,像是包着一颗心,尝试用手上的余温让那颗心暖和起来。
温热从细嫩的掌心传来,给莫崇明灰冷的心注入了一道热流,心脏激得颤颤地动了起来。
莫崇明垂眸,眼神锁在盛晚萤那双又白又软的手上,像一团丰盈柔软的棉花。
让人不想放开。
见莫崇明低眉垂眼、抿唇不语,盛晚萤加重了手上了力道,将莫崇明的手包得更紧了。
温暖又踏实。
盛晚萤挪了挪位置,又向莫崇明靠近了一点,认真地说道:“只要你想,我愿与你一起去追寻那道光,我许诺,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离开你身边。”
诺言那般动听,莫崇明忍不住抬头去看说出许下这诺言的人。
盛晚萤咬唇看着他,下唇已经留下了两个浅浅的齿印,一双清眸盈盈如水,盛满了紧张和期待。
阴云压地,黑檐遮天,屋外屋里皆是灰暗,唯有盛晚萤眼中有一束亮光。
莫崇明不知道盛晚萤让他选择的道路尽头有没有希望的光芒,但他愿意相信眼前这个眼睛含光的姑娘,只要有她在,他就有继续向前的动力。
莫崇明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无奈又宠溺的微笑:
“你这样期盼我好起来,我怎辜负你的期望,等我身体再好一点,我们就启程去找白羽神医。”
听莫崇明答应了下来,盛晚萤开心地笑了,重重地点点头:“好!那你要快快好起来。”
然后盛晚萤从他手里拿回了橙子:“来,你吃个橘子补补,我帮你把它掰成一瓣一瓣。”
“呀,我看错了,手指戳到果肉里了!”
“有没有手帕啊,我手上黏答答的。”
“算了算了,你就这样吃吧。”
……
莫崇明清醒后,静养了整整三天才恢复过来。距离彻底毒发之期越来越近,留给莫崇明的时间和机会也越来越少,盛晚萤一行人不敢放松,拜别薛白芨之后就准备离开薛府尽早上路。
商定完接下来的行程后,盛晚萤、莫崇明、南卿月和北堂献各自回住处收拾行囊,于次日辰时在薛府大门前回合。
盛晚萤动作很快,晚饭前就收拾好了随身要待的衣物,用过晚饭后,她没有立即回房休息,而是去找了薛白芨。
关于莫崇明的母亲温池,盛晚萤有些事情想要了解。
盛晚萤提前让侍从知会了薛白芨,因此薛白芨提前给盛晚萤留了门,盛晚萤到达房前直接推门而入,走了进去。
“你来了。”薛白芨正坐在案前练字,看到盛晚萤露面,才放下笔站起身来。
盛晚萤福了福,问候说:“见过薛老。”
“小姑娘,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啊?”薛白芨问。
盛晚萤指了指挂在墙上的那幅绘有血雾花的画。
“我想向薛老打听一下画这幅画的人。”盛晚萤答。
“哦?”薛白芨有些意外,“为何?”
盛晚萤垂下眸,这次她回答的速度慢了许多。
在照顾莫崇明的这几天里,盛晚萤一直在回想他们来到凌州城后发生的事情,回想着回想着,她突然捕捉到一丝不妥之处。
她发现,自己最初听说莫崇明母亲,是从白汀的口中。
白汀说话做事都有其目的,他故意在莫崇明面前提及温池,定有蹊跷,但盛晚萤揣度不出他的阴暗心思,也不好向莫崇明询问,只好来寻薛白芨打听一下,试试能不能找出点蛛丝马迹。
虽然世人不清楚温池即是莫崇明之母的事实,但不意味着薛白芨不知道。
众人皆道莫崇明狠辣手段、恶毒心肠,光听见他的名字就会嫌恶地吐上一口唾沫,盛晚萤不确定薛白芨对莫崇明的态度,不敢据实告知,只好编出一个半真半假的故事来应付薛白芨。
片刻后,盛晚萤才慢吞吞地开口道:
“我有位朋友的表亲受过这位画作者的恩惠,得知她是回春堂的弟子后曾登门致谢,却被告知他要找的人并不是回春堂的人且早已不知所踪,多年过去了,他一直放不下,正好我有心出门游历,他便让我留意,看能不能打探到什么消息,好让他了却一桩心事。”
末了,又添上一句:“若我记得没错,这位前辈应该叫温池。”
这个故事是盛晚萤根据她已知的信息拼凑之后再进行加工而成的。
盛晚萤还记得,莫崇明对于白汀初见时说的话有很大的反应,也就是说,温池确实曾经是回春堂门下弟子。
但奇怪的是,与其出身同门的南卿月似乎未曾听说过她。
出现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一、南卿月与莫崇明年岁相当,南卿月拜入银雨先生门下时温池早已离开,中间间隔太久,温池早已被回春堂的人淡忘了,是以南卿月从未听过;二、南卿月不知道温池,是因为回春堂刻意隐瞒了温池的存在并抹去了她曾经留下的痕迹,为了她身为医门弟子却与做出要与毒宗宗主厮守到老的抉择。
根据以上推测,才会有刚才盛晚萤对薛白芨说的那番话。
“原来你是受友人之托才会有此一问。”薛白芨抬了抬下巴。
见薛白芨相信了她的说辞,盛晚萤很是激动,可马上一盆凉水就浇灭了她心里刚燃起来的小火苗。
“我不清楚温池到底怎么样了。”薛白芨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我俩于繁青会上相识后结为忘年交,之后一直以书信来往,可从某天起,我的去信就再得不到回音,她音讯全无,我也像知道她现在如何了。”
盛晚萤失望地低下头,暗暗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看来在自己从薛白芨这个NPC这里是打探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不过紧接着薛白芨说的话引起了盛晚萤的注意。
听人提及故友温池,薛白芨勾起了当年的回忆:“说起来,你和温池倒有几分相像,那丫头聪慧通透,不受世俗眼光所累。当时我知道她找到血雾花时还吓了一跳,以为她是疯魔了,竟对那种至毒之物产生了兴趣,她却告诉我她寻血雾花是想用它来治病救人,向世人证明毒草毒花也有它们各自的妙用,说起来,我从前那种顽固的观念也是受了她的影响才改变的。”
听着薛白芨回忆往昔,盛晚萤对温池的印象不再停留在简单的美人二字上,温池所具有的内涵和理想,绝非常人所能及。
盛晚萤似乎能从往昔的碎片里窥见当年温池的风华。
只可惜,这样美这样好的女子已经香消玉殒。
盛晚萤又赞又叹地说了一句:“要是温池前辈还在这世上,真想亲眼见上她一面。”
房内的谈话仍在继续,但在盛晚萤和薛白芨看不到地方,一道竹青色身影俏然离去。
神情黯淡,脚步沉重,茫茫背影带着一身萧索,像是一棵在寒风中颤抖的枯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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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盛晚萤:发现一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莫崇明,看我发挥言语的力量让他满血复活!
莫崇明(得意地偷笑):嘿嘿,不仅受到了媳妇的鼓励,还摸了媳妇的小手,媳妇的小手又软又热,摸起来真舒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