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听了半天，陶绯的事也差不多都弄清楚了，眼看着夕阳外边的金色光圈越来越淡，莫崇明一行人连忙离开村庄，想要在天黑之前赶回断龙堂。
盛晚萤虽然跟个挂件似的一直贴在莫崇明，一点力气都没用，但她全程都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和旁边的人说话，以至于一天过去了，她的精力耗得一干二净。
几乎在莫崇明踏上石阶的同时，盛晚萤就睡着了，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空中的淡红已被幽黑完全吞噬，而她也从山下移动到了断龙堂的客房里。
盛晚萤刚睡醒，脑袋昏昏沉沉，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眯着眼睛瞧了片刻，才发现她正立于桌台上，而眼前好像有个人。
那人沉在浴桶里，舀起一瓢水往颈下浇去，水珠从肩膀落下，淌过胸膛后，顺着腰线继续往下，流向了令人遐想的地方。
好一幅美人沐浴图！
盛晚萤看着看着，突然觉得不对起来。
眼前的美人好像是男的？
意识到了这点，盛晚萤立刻发出了尖叫：“啊啊啊啊啊啊！”
她声音尖利，还带了几分惊慌，仿佛她才是那个洗澡被偷窥的人。
不过很快盛晚萤就自己停了下来，因为她认出眼前这个坐在浴桶里的男人就是莫崇明。
“你在干嘛？”盛晚萤睁大了眼睛。
莫崇明皱眉：“这你都看不出来？”
忙了一整天，莫崇明也是筋疲力尽，由于他不习惯早睡，所以没有立即上床歇息，而是选择用温水泡浴的方式来解乏。
热水包裹着全身，皂角的清香味在四周飘浮，困倦一扫而空，莫崇明也慢慢放松下来。
可还没放松多久，松弛的状态就被盛晚萤突然的尖叫声给打破了，不仅如此，她还大声质问自己在做什么，莫崇明实在是莫名其妙。
“我的意思是你干嘛当着我的面洗澡？”盛晚萤嗷了一声，又道。
莫崇明一愣，才意识到刚才他会错了意，也终于明白了盛晚萤为何会反应过度。
他立刻道了声“抱歉”，然后从水中站了起来，找了张屏风摆到了浴桶和桌台之间，确认妥帖之后才又坐了回去。
冒犯到盛晚萤是莫崇明无心之过，毕竟盛晚萤不说话的时候和普通小草也没有什么区别，莫崇明自然就忘记了她是个女孩子，脱衣沐浴时也没想到要避着她，若不是听到盛晚萤惊叫出声，他根本想不到男女有别。
现在想到了，莫崇明反倒比盛晚萤还觉得尴尬，抿着嘴不发一言，不断重复着舀水浇身的动作。
另一边，盛晚萤看着面前的屏风，心情复杂。
好巧不巧，那扇屏风用的是雾状玻璃，虽然远没有之前清晰，但隐隐约约间还能看见莫崇明的轮廓，水声和热气又不断飘来，反而使气氛更加暧昧了。
盛晚萤想，若是植物也有脸色，那此刻她的脸一定是绿里透红。
听了一会儿水声，盛晚萤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以往她一现身，莫崇明就会主动和她说话，聊到她困了才停下，很少出现莫崇明沉默不语的情况。
察觉到气氛不对，盛晚萤试探发问：“你今天的话似乎特别少？”
滴滴答答的水声停了下来。
“在想陶绯的事情。”莫崇明说，“还在想那个人这么对待断龙堂的人到底是对是错。”
陶绯这两个字唤起了盛晚萤今日白天的记忆。
不同人叙述的话语传入耳中，慢慢拼成了一个故事，而在读故事的时候，盛晚萤仿佛亲眼目睹了陶绯死去，对这个素不相识的姑娘，她心里滋生出的悲痛和同情比任何时候还要深。
“其实，如果凶手是为了给陶绯报仇才下毒害人，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盛晚萤呢喃道。
莫崇明伸出手指，轻划出道道水波，待水面重新恢复平静后才悠悠出声：
“你想得倒是和别人不一样。”
“别人？”盛晚萤问。
莫崇明口中的别人指的是南卿月和北堂献。
在回断龙堂的山路上，他们就谈起了各自对这件事的看法。
说是各自，其实莫崇明并没有开口，他只是充当了一个旁听者，陪伴在南卿月和北堂献身边，默默地听着他们二人说话。
南卿月和北堂献说了很多，总结出来却很简单——以暴制暴不可取。
他们认为以暴制暴有时确实行之有效，但如果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用暴力解决问题，不愿用理智约束情绪，那将会有无数生命消逝，而终有一日，人们向往的安宁和平静也会被血河和尸骨掩埋。
因此，即便他们同情陶绯的遭遇，也不赞同凶手所为。
听完之后，盛晚萤道：“唔，听起来挺有道理的。”
“这么说，你是认同他们的想法喽？”
盛晚萤垂眸，考虑了一会儿才答说：“也不算是。”
屏风上的人影动了动，脑袋向一侧倾斜，作出歪头倾听的姿势。
于是，盛晚萤接着往下说：“从大局来看，他们说的没错。”
说得简单点，以暴制暴就是你打我我打你，直到一方倒下。
打架即争斗，争斗生纷争，来回施暴，纷争不息，暴力能带来一时的正义，可正义过后就是混乱，如果要承受这样的苦果，那还不如开始就不要种下相应的恶因。
但道理谁都懂，未必每个人都能做到。
盛晚萤语气一转：“可如果是这样的事就发生在我身上，我不能保证我还能理智应对。”
少女的声音幽幽响起，恍若湖上薄雾，朦胧又透着凉意，忽而，这团雾变成了烈火，赤红的火舌放肆蔓延，意欲吞噬一切。
“试想一下，你万分珍视的人被狠狠伤害、痛苦地离开了世上，而那些伤害他的恶人不仅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还逍遥法外毫无悔改，在这种情况下，你会不会想要亲自做那个制裁者？”盛晚萤说，“当正义无法伸张，唯有化身恶魔才能与恶魔对抗。”
话音掷地，良久没有别的声响，房间里安静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这片寂静才被打破，莫崇明走出浴桶，掀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
等莫崇明再度出现在盛晚萤面前时，他已套上了干净的衣衫，浸了水的黑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不时有水珠沿着发丝滑下。
啪嗒，啪嗒，水珠应和着莫崇明脚步一滴滴落下。
莫崇明来到桌台前，拿起琉璃瓶托于掌上，还未消散的热气顺着他的指尖攀附到琉璃瓶上，使瓶身多出了一片白雾。
隔着那层雾气，盛晚萤看不清莫崇明的表情，只知道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没有半点要挪开的意思。
盛晚萤实在捉摸不透莫崇明在想什么，只好先开口：“你怎么不说话？”
雾气消去，莫崇明的脸变得清晰起来。
他薄唇轻抿，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浑身透着散漫气息，唯有那双凤眸平静无波，好像结了一层坚冰。
“不知道该说什么。”莫崇明顿了顿，又道，“要是我说我和你想得一样，你会不会害怕？”
“不会。”
盛晚萤语气坚定。
说出刚才那番话，一半是为了迎合莫崇明，一半是出于本心，纵然极端也是情之所至，她又怎么会被和她抱有相同想法的莫崇明给吓到呢。
没有害怕，不代表没有别的感情，想到原书中莫崇明黑化后的结局，盛晚萤不禁担忧起来。
思虑半晌，盛晚萤再度开口：“但是我不希望你成为那样的人。”
“为什么？”莫崇明奇道
“只有一无所有、陷入绝望的人才会甘愿手沾血腥、堕落成魔，”盛晚萤语气真诚，“我不希望你变得一无所有，也不希望你堕落成魔，我希望你即便身处黑暗也能心怀微光。”
莫崇明静了许久，才做出了回应：“谢谢你。”
尽管只有短短三个字，但盛晚萤心满意足，因为她清楚地看到，莫崇明乌沉沉的眼眸中亮起了光芒，锋利的轮廓也变得柔和起来。
沐浴过后，莫崇明神清气爽，不过有一点让他很不舒服，他的头发还是湿的。
为了让头发尽快变干，莫崇明跃上了屋顶，双足抵着屋檐，面朝夜风吹来的方向立着，怀里还揽着一只琉璃瓶。
盛晚萤待在瓶子里，哭出来的心都有了。
大哥，你想玩别带我啊，要是你手一滑没握住，我的小命就玩完了！
还好，盛晚萤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琉璃瓶一直被莫崇明牢牢地拿在手上，好像绑定了一样。
过了一会儿，盛晚萤就习惯了当前所在的高度，又过了一会儿，她就敢探出头欣赏夜景了。
墨色渐浓，一轮弯月挂在空中，点点繁星簇缀在四周，它们散发出耀眼的银辉，好似在愉快地谈笑。夜空下，山坡上，各家窗里透出的灯火次第熄灭，给星月留出了舞台。
夜晚美好又安静，与白日完全相反。
想到白日的见闻，盛晚萤的心情又糟糕了起来，她实在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去了。
“断龙堂的事情什么时候才能了结啊？”盛晚萤抬头问道。
夜风忽然转弯，长发从肩后飘到了身前，划过莫崇明白玉般的脸颊，似一道锋利的剑锋。
“别着急，很快就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