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酸味格外强烈,即便隔着一层纱巾,还是飘到了盛晚萤的口鼻里,使她下意识地别过脸,用手捏住了鼻子。
“这是什么?”盛晚萤问。
“加了白醋的热水,用来消毒的。”南卿月说着,又将水盆往盛晚萤面前送去。
这气味虽然让人难以忍受,但毕竟对身体有好处,盛晚萤强忍着不适,皱着眉头将手放到了水里,泡了一会儿才收回来。
盛晚萤边擦手边夸赞说:“卿月姐姐,你懂得好多啊。”
不仅能写缓解天花病的药方,而且还熟知预防和消毒的法子,一天下来,盛晚萤一直跟着南卿月奔来跑去,看着她应对自如的样子,不由心生敬佩。
如果今日只留她一个人在大棚,她估计连一半都做不到,只能手足无措地干看着病人受苦。
盛晚萤发自内心地觉得南卿月表现得特别棒。
听了盛晚萤的夸赞,南卿月羞涩一笑,手中的水盆倒映出她的面容,水波荡漾,倒影变得模糊,她望着水中的倒影,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其实我第一次面对天花病人的时候,手脚都在发颤,后来跟着师父一起看病人,懂的东西才满满多起来。”南卿月将盆中的醋水倒出,水流倾泻,回忆也随之流了出来。
“啊,原来你以前就经历过天花疫情。”盛晚萤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当时的情况有现在严重吗?”
南卿月想了想,摇了摇头:“当时发生天花的地方离回春堂不远,天花刚爆发我们就赶了过去,疫情很快得到了控制,过了半月便结束了。”
“当时你一定救了不少人吧。”
“并没有。”南卿月低下头,“说起来有些惭愧,我只送了一天药就倒下了,我不小心染上了天花,还好有师父在身边照顾我,我才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这么惊险的吗?
盛晚萤虽没有亲眼见证南卿月的过去,但大概可以想象到当时她发现自己感染天花病后的害怕和无助。
不过还好,可怕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南卿月染过天花后痊愈,体内有了抗体,以后再也不用为会否染上天花而担惊受怕,而那些过往的苦痛经历并不是毫无用处,它们现在化作了南卿月手中的武器,帮助她对抗害人的疾病。
不得不说,南卿月和雪洲像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这两人不仅长相气质相似,就连经历也大略相同。
方才游转木棚之间给病人送药时,盛晚萤就听到几个病人在议论,说南卿月和雪洲一样心地善良,顺便还提到了雪洲的过往。
据他们所说,雪洲幼时也感染上了天花,幸得一好心人救治才得以存活下来,她一直将这段过往铭记在心,所以才会在丹枫村被天花侵袭的时候毅然决然地走入棚屋为染病的村民诊治。
南卿月和雪洲的善心和仁心一般无二。
皎皎天上月,皑皑地上雪,不同却相似,想到书中北堂献与这两位女子的暧昧纠葛,盛晚萤突然不觉得奇怪了。
如果她是北堂献,即便心中已经有了南卿月,也很难对雪洲这个好姑娘说出残忍的拒绝话语。
现在想到北堂献和雪洲,盛晚萤才堪堪记起他们两人与莫崇明一道搬送尸体去坟场了。
望着外面越来越深的天色,她不禁纳闷。
这三个人怎么还没回来?
*
小道上,两男一女与一辆牛车,正向着某处前进,走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们终于到达了坟场。
坟场位于南边的一座山脚下,离丹枫村外围大约有一里远,四周筑有一道栅栏,因为年代久远,构成栅栏的木条不再笔直,有的向左歪有的向右斜,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瘫倒在地上。
坟场有许多土堆,土堆下面埋着累累白骨,土堆前树着写有那些白骨生前的姓名和身份的墓碑。
有的土堆前连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只有一块薄薄的木板,上面只有用黑漆写上的两三个字样。
亲近的亲朋长眠于此,按理来说,应该会有人常来探望,但石碑上的苔藓和木牌上的蛀空无一不证明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这座坟场了。
天花肆虐,活人连自身都保全不了,那还分得出精力花在那些虚无缥缈的亡魂上。
这三个月来因为天花而死去的村民被扔在坟场后有的甚至连木牌都没有,恐怕只有盖在他们身上的一抷黄土才知晓他们的身份。
到达坟场后,雪洲带着莫崇明和北堂献来到一块空地前,一起用铲子挖出了一个可以放人的土坑,然后将死去的老人放进了坑中,再让刚才移出的泥土把他掩埋起来。
不一会儿,一个新的土丘就出现了。
莫崇明拍掉了手上的灰,向四处张望,看到周围还有其他不少地皮被动过。
莫崇明皱眉问道:“病人死后都是被移到这里掩埋吗?”
雪洲点头答说:“是的。”
莫崇明眉间的纹路又深了几分:“可是尸体埋在土里,还是会将天花传染出去啊。”
天花具有极强的传染性,且并不会因为染病的人死去就离开人的身体,对待天花病人的尸体也需小心。
而为了防止不必要的传播,天花病人死后,剩下的人往往会选择火葬而不是土葬,一把火烧过去,就算是天花病毒也难以存活。
可土葬就不同了,人死后要过很长一段时间血肉才会化作白骨,只要肉身没有完全腐烂,天花病毒还会停留在尸体上,如果在这一期间内有人靠近此处,说不定就会不幸染上天花。
这一点,身为医者的雪洲不会不明白,但她仍旧以土葬的形式处理老人还有其他死去病患的尸身,是为什么呢?
莫崇明向雪洲投去半疑惑半怀疑的视线。
感受到了他的视线,雪洲开口解释。
“其实我本来是打算将他们火化的,但是那些死去病人的亲属并不同意,他们认为亲人生前已经受了很多苦,不想让他们死后还要受烈火烹烧。我极力劝说过,但他们不听。”说起村民愚昧的思想,雪洲似乎觉得颇为无奈,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我与丹枫村并无关系,更无权处置别人尸首的权力,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尊重村民的决定,毕竟死去的是他们的亲人。”
身为异乡人,雪洲不惧危险踏入丹枫村为染上天花的村民治病,她的善良和勇气赢得了所有村民的尊重。
但尊重并不意味着服从。
对于丹枫村来说,雪洲始终是个外人,村民们敬她却不一定服她。
在应对天花时他们会乖乖听从雪洲的指令,因为她是医者,在治病这块她是行家。
而在他们看来,死亡算是另一种摆脱天花的方式,换句话说,在病人死后,雪洲说的话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多少影响力。
如果她继续坚持己见,说不定村民就算在病中也不会再听她的话了。
听从村民的意见、将亡者埋入土中、保全他们尸身完整,是雪洲多番权衡后做的决定。
听了雪洲的解释,北堂献不仅表现出了理解的态度,还出言维护。
“雪洲姑娘你做的已经很好了,若我和你换一换,肯定没有你做的好。”北堂献安抚完雪洲,又转向莫崇明,“崇明兄,你快收收你的表情,你板脸皱眉的样子我看着都怕,别到时候把雪洲姑娘吓哭了。”
雪洲方才还缩着肩膀,听了北堂献的话,身子立刻舒展开来,好看的眉眼笑成了月牙形状。
“我才没有你说的那么胆小,”雪洲弯起嘴角,语气娇柔,“不过还是谢谢你为我说话。”
莫崇明没再说些什么。
成功缓解了气氛,北堂献嘿嘿一笑,清俊的脸上露出了憨憨的笑容,北堂献和雪洲相视而笑,交错的眼神中似有暗流悄悄淌出。
其实他们俩人站在一起,看着也很相配。
莫崇明看着北堂献和雪洲,突然理解了盛晚萤为何要让自己和他们两人一起来坟场,他在旁边看了半天,也觉出了一点味。
北堂献他说不准,但雪洲必是对北堂献怀有好感。
让老人入土为安后,三人推着牛车踏上了回去的路。
没了负载,他们的速度快了许多,不过渐暗的天色还是起到了一定的阻碍作用,坟场内的土地坎坷不平,稍不留神就会陷入凹陷,路旁还生有长长的杂草,一不小心就会被牵绊住。
走着走着,雪洲突然“哎呀”了一声,上身突然向前栽倒,或许是因为心中那对北堂献有亲近之意,她下意识的往北堂献所站的地方靠去。
北堂献伸出了手,但并没有要接雪洲的意思,眼看雪洲就要倒到他身上,北堂献伸手推了她一把,将他往莫崇明那边推去。
莫崇明虽然对雪洲没有好感,但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弱女子摔到在地上不去帮扶,他抓住了雪洲的胳膊,使了些力。
原本莫崇明算得好好的,他使出的力道刚好可以支持雪洲站稳,但雪洲却像是突然失去了重心,整个人摔到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