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正纲摇了摇头,突然仰面又哭又笑,嚎啕长哭,世民见他张开他那双不忍卒睹的双手捧住脸面,似乎是一辈子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哭得苍天难以忍心——
“那丫头!那畜生!”杜正纲突然收住自己的哭声,咬牙切齿地哭道。
“你为什么并没有阻止您儿子和儿媳之间的交往呢?!”世民警觉的问道。
“因为她知道了鱼鳔胶的配方,但是最好的鱼鳔胶是要害人的!该死的丫头!”杜正纲跳起来破口大骂!
长孙无忌有点不明白:“害人!?”
杜正纲拿起桌案上的酒壶,疯疯癫癫的说道:“当年,隋朝造海船去打高丽!造孽造孽!死的尸体——皇帝陛下——那死的尸体铺满了整个海面,我们打渔回来的船,要靠岸啊,就必须把死尸在海水里拨开——我当年才满三十岁,现在五十岁,每天的夜里,每天夜里,仿佛就是那一个夜里的海面上,海里飘满死尸,整整铺满海滩——整整二十个年头,船头就是撞在人头上,人头就散的到处都是,然后到了浅海,船是要被拖上岸的,面对着海滩上铺满了尸体,年纪轻,不敢碰,就直接把船从尸体上压过去——怕船被海浪卷走,于是几个人扛,脚底下就是踩着尸体过去!”
杜正纲说道:“可是!这个丫头她五年前来到东莱的第一天,就‘图谋不轨’!她非要问我要隋朝鱼鳔胶的熬制方法!去她娘!去见鬼!她见过几个尸体!她知道什么叫穷奢极侈!!”
世民说道:“熬制鱼鳔胶就算是穷奢极侈吗!?”
杜正纲不由指着世民说道:“你们皇帝还都是一个货色!熬制鱼鳔胶不算穷奢极侈的话,那么捞海珠、捕海鱼,都不是穷奢极侈!陛下!人人都知道您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陛下!您懂的!您如果去看看怎么捞海珠的方法,那么就明白了什么叫穷奢极侈!”
世民摇头说道:“赐教吧!”
杜正纲说道:“听说南海有一种叫南珠的,美丽浑圆,但是它贝池的所在位置是在深海,能捞会捞的人极少,所以,南珠最少见最高价,价值连城。有些胆大的渔民和珠奴为了高价,于是在身子上缠着石头,把人的身体下降到海底深处,打捞南珠。陛下,水性最好的人,如果凭着一口气,能潜入水下,大概就是这个大牢从上至下的高度,如果没有石头压身的话,人是怎么都潜不下去的。而抱着石头沉下去,您想想,除了跳海自尽,谁会在身上挂着石头,为了去捞南珠!!一颗珠子就是一条人命啊!刚开始是渔民自己愿意捆石头,后来是朝廷下令给渔民珠奴身上捆石头——不经意的打捞办法居然成了一道指令!耸人听闻啊!”
世民点头说道:“难以想象!”
杜正纲说道:“何况深海还有鱼煞,有的人下去了,就被啃成了骨头,捞出来就剩骨头架子了,这就是为了捞什么海珠!价值连城的海珠——”
世民说道:“鱼鳔胶的鱼也同样很难捕是不是——”
杜正纲惨笑道:“我曾经劝过丫头,黄花鱼的鱼鳔够好够好,给朝廷用也就用黄花鱼的鱼鳔,她哪里肯听呢!圣上啊圣上,你们京城里来的这位梁碧瑚姑娘为了找到比黄花鱼的鱼鳔粘度更稠腻的海鱼,在我们出海的船上,就是一呆呆了足足三年,哪里都不去,就是呆在海船上,呆了三年。因为我激她一个内陆来的丫头吃不来海上的苦!所以她硬是绑也把自己绑在船上去!”
世民陡然大惊,梁碧瑚——本来自己这里每个人就没小看这位姑娘,但是现在为什么觉得五味杂陈?
杜正纲说道:“如果早知道她是谋反的丫头,我杜正纲就应该把船在海里捅翻了,反正这位姑娘也该死在大海里头!”
世民说道:“她知道了鱼鳔胶的秘方?您后来说给她知道?还是杜铎说的呢?据说,杜铎传承着鱼鳔胶的秘方,但是——”
杜正纲说道:“我们家的秘方是黄花鱼的秘方,但是她不信只有黄花鱼一种,所以她自己熬了每一种打上来的鱼,连一寸钉的都没放过,你问她什么最懂!她最懂鱼了!应该是最懂鱼鳔胶!高手!她不是跟鱼睡,就是跟渔民睡,上到八十岁,下到八岁,凡是渔民,她都忙着打听!鱼痴——一年三百六十天,她就是念鱼,鱼简直是她男人!你们以为她最懂粮食或者是账本嘛?不是的,是鱼!”
杜正纲接着摇头说道:“真没想到,她的私心杂念那么重,没学好,没学好!”
世民拍了拍杜老爷的肩膀,说道:“但是——她熬出来上好的鱼鳔胶被杜铎偷运到了中原,交给了老榆张,瞒过了您、也瞒过了梁碧瑚的眼睛!难道就是因为梁碧瑚熬出了超越杜氏家族的秘方,所以杜铎深深地爱上了梁碧瑚嘛?”
杜正纲点头:“是!那个蠢东西!天底下只有一个女人?”
世民说道:“能亲手熬出鱼鳔胶的女人,天下只有一个!”
杜老爷不由急道:“陛下!您怎么定梁姑娘的罪?”
世民摇头不语——定罪?天知道——
世民和长孙无忌刚到门外,长孙无逸追了过来从袖中捧出一束红绫,世民见是皇后娘娘的鸾带,不由一怔。长孙无逸低头说道:“梁碧瑚说,物归原主!”
世民哼了一声,长孙无逸说道:“梁碧瑚说把鸾带还给长孙安业。还有,她有个最后的请求,回到东莱,给她一条渔船,她要出海——”也就是出海自尽,死也死在东海,生是海的人,死是海的鬼。长孙无忌为世民接过红绫鸾带,想到迷茫的将来,未卜的人生,泪水难以自禁。
世民捧过鸾带,缓缓的垂落在地,慢慢地独自一人拖曳着红鸾带,扶着墙走出了大理寺的牢狱。房玄龄、杜如晦、魏征、戴胄和王圭一起上前,这五位成为了贞观初年最显赫的最高层。魏征和戴胄是贞观元年的尚书左右丞,而房玄龄和杜如晦在贞观二年成为尚书左右仆射,王圭大人在贞观二年成为守侍中,贞观四年正式成为门下省侍中。
魏征拉住戴胄,因为两人的身份不适宜在这个时候问明一切,这五人已经明白世民面临着两难的处境,何况里面的女犯梁碧瑚居然拥有皇后娘娘的鸾带,那么梁碧瑚就不是民女那么简单了——
世民半晌对房玄龄说道:“送梁碧瑚回东莱,给她一只渔船——”
而长孙无忌却出声说道:“陛下,且慢!”
世民诸人无不失色,无忌终于想说出自己的想法了么?
无忌忍住泪水,轻轻淡淡地说道:“我辞官,我辞官,我辞官之后,免了东莱所有人的死罪!”
房玄龄和杜如晦不由大惊失色地说道:“无忌,你在说什么,你自己在说什么!”
长孙无忌大声说道:“为什么我长孙家族的错,他们东莱这些人原本就是安业三哥的从犯,为什么还要陪上东莱这么多条人命呢?要说认命,那我长孙无忌就认命了!”
房玄龄、杜如晦、魏征、戴胄和王圭无不跪在长孙无忌面前:“宰相大人,请收回成命!收回成命吧!”
长孙无忌一面热泪滚落,一面把五人一一搀扶起来,说道:“你们好好辅佐陛下吧!我去了!我这么年轻做了宰相难以服众,你们诸位才是大唐的宰相啊!”
世民和长孙无忌坐在屏风之后听审,长孙无忌已经事先把自己的意思交代给了孙伏伽,一切从轻发落,而孙伏伽听到长孙无忌为东莱这几人而辞官,不由大惊失色。审讯东莱的是孙伏伽大人。孙大人见诸人都供认不讳,于是结案,对乙骏说道:“你十年来帐实有误,案情不小,当服徒刑!”
乙骏吃惊抬头望了眼孙大人,不由抿唇说道:“小人认罪!”这是死罪啊,怎么就只有徒刑呢?
接下来是杜铎,孙伏伽看了案卷,见杜铎画了供,于是说道:“杜铎你虚承鱼鳔胶数年,虽无出错,又是公门之子,当服徒刑!”杜铎和乙骏对望了一眼,怎么又是徒刑呢?
乙骏跪在杜铎身后,心中却想到,公门之子就能那么小的刑罚,总有一天,让杜铎尝尝什么叫犯错!乙骏也是心中犯嘀咕,谁料想到是成真了。
又下来是秦罡。孙伏伽看了案卷,说道:“李靖老大人说拔灼可汗要请你去铁勒,你到底是否善于铸造兵器呢?”
秦罡说道:“微臣只是对兵器有些见解,也许是拔灼可汗认真了吧,他们帐下有的是高手能人!”
孙伏伽说道:“你夫人窦氏有占符之嫌,你有连坐之名,先革去职务,再充入他人府邸为刑吧!”秦罡这就领罪,他心想原本刑罚不小,只是不知道是谁说了情,把他私造兵器的罪名给除去了。
又下来是梁碧茹姑娘,孙伏伽见梁碧茹吓得瑟瑟发抖,泪珠滚滚,似乎以为自己就死了,孙伏伽说道:“你害苦了你哥哥啦!”
梁碧茹哆嗦得说道:“是!是!是的!”
孙伏伽说道:“你为本案从犯,入宫为婢,你可愿意?”有些好笑,这里面分明要有事了,哪有民女犯错会入宫为婢的?梁碧茹却没多想,便答应了。梁碧瑚却这里拉了啦碧茹的衣袖说道:“你听清了吗?你是入宫呀,入宫!”碧茹低声说道:“妹妹明白!”
碧瑚说道:“难道你要伺候皇帝陛下?”
孙伏伽喝道:“在下不得多言!”碧瑚这才不再多话。
接下来是窦蔻。
孙伏伽对窦蔻说道:“窦氏本为朝廷命妇,现革除,在京等候差遣吧!也就是没有命令,暂时不得离京!”窦蔻不由大惊,差遣什么?孙伏伽在窦蔻抬头,于是默默得摇头。窦蔻这才低头不语。
梁碧瑚见诸人都不死,也许自己却不免一死。孙伏伽点着梁碧瑚说道:“你就禁足在不老楼,朝廷数天一查,不得谕令,不能出楼,自有人来查你!”
梁碧瑚却好奇说道:“谁来查我?”
长孙无忌从屏风之后走了出来,微微笑道:“我亲自来查你,可好!?”
梁碧瑚笑嘻嘻地说道:“原来又是孙记室啊,叨扰您了,您费心了,好的好的,难得我们在长安不老楼还能有高手来对对帐!”
长孙无忌说道:“随时奉陪!”
孙伏伽见梁碧瑚一脸没上没下的样子,不由怒道:“结案!”
乙骏这里站了起来说道:“我们都是死罪,为什么都从轻了呢?”
孙伏伽指着长孙无忌说道:“你去问宰相大人吧!”
乙骏、秦罡和杜铎等人都围了上来,乙骏伸出手来,而长孙无忌却也伸出手来,乙骏说道:“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瞒着我们呢?”
长孙无忌说道:“我知道你们没有一个人跟随李孝常大乱,却是跟随我三哥安业做事,我三哥已经从轻流放,你们又何其无辜呢?”
孙伏伽说道:“宰相大人,何其无辜的人是您啊,为了他们几个人辞官了!”
乙骏等人连忙跪倒在地,长孙无忌含着泪又要把他们个个扶起来,慰勉一番说道:“好好服刑,大丈夫将来必有重用!”
秦罡与窦蔻短暂相聚,又便要分离,两人许久说不出话,却听身旁的杜铎交代梁碧瑚说道:“不许跟宰相大人胡闹,什么记室长,记室短的!”
梁碧瑚点头说道:“这是京城,他没对付我已经我幸,还能我去对付他吗?”
午后,长孙无忌见到自己的长子长孙冲早早的回家,不由问道:“太子殿下下午没有书读吗?”长孙冲忧心重重的说道:“爹爹!他们都私底下说三伯父占符的事情,我明天不去太子殿下的殿阁读书了——三伯父的两个儿子昨天就回来,今天根本没有去太子的殿阁。爹,我们将来是不是永远不能和太子一起读书了?我见书上说,昔年孔融有难,其子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看来,我们和三伯父一家无不如此啊!”